一位在紐約教書的朋友,再六個月就退休,退休後,準備去訪問南太平洋諸島國,研究史前期的人口流動,最近卻突患了惡性攝護腺癌,立刻要開刀。
給他的信中,我這樣寫:
「何白:握著筆,看著紙,我最想說的是『願神祝福你!』,一個無神主義者說這種話,是不是莫名其妙?我這時的心情卻是誠誠懇懇,一點也不荒誕。你知道我去年十月心臟開刀,把取自腿部和胸部的血管自大動脈搭了三條橋到心動脈,這種手術要開膛剖腹,胸骨被鋸開尺餘,心肺血管接到心肺機上,體溫降到最低,心跳降到最後,在醫生刀下,在手術台上躺了五個小時,如果一睡不醒還好,如果殘廢了呢?
開刀前我心情很壞,長年糖尿病傷口復原慢,又對麻醉劑敏感,裝作樂觀是唯一的選擇。開刀手術卻很順利,手術後在恢復室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妻子和女兒們的笑容,彷彿春夢醒來,一片祥和,沒有疼痛,沒有不適,傷口也很快結了疤。
有位醫生朋友,專治老人病,也是針炙高手,又義務教氣功和靜坐,每天只睡三小時,從無倦容,他答應我開刀那天來醫院看我,三天後才來,我已準備出院了,他說開刀那天他帶了二十五個醫科學生去山中練習氣功,他們在森林中坐了個小圈,每人捧了支蠟燭,輕輕的念我名字祈禱。同一天,我的許多家人和朋友,遠遠近近,也都曾為我禱告。
心臟開刀與禱告有關吧?甚麼是神話?甚麼是科學?
何白:我告訴你這些,是說我可能瞭解你現在的心情,住院期間,我不會來看你,我會為你祈禱...。」
去年三月我們去美國加州的棕櫚泉度假,這是個小山城,太陽還未落,天就黑了,黑得有種原始的荒涼。晚上九點妻子要我去買瓶止咳藥水,從旅館到藥店要經過一座公園,高高的椰子樹把疏落的街燈遮住,在路上印出幢幢黑影,搖搖晃晃似鬼魂。從藥店回來,剛好有幾個人在公園吵鬧,可能是醉漢,可能是吸毒者,匆匆自他們身邊走過,出了一身冷汗。回到旅館立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痛,幸而一下就好了。之後幾個月時有心痛,但總是找到藉口:太冷,太累,生了小病等等。到了五月,天氣暖起來,是種花的季節了,要掘土,要搬石頭,每次用力都會心痛。經過一連串的健康檢查,最後用心血管X光器才發現兩條心動脈各有一處膽固醇小丘,阻塞了百分之九十的血管內徑,心背的橫血管則已全部阻塞。醫生要我立刻改變生活方式(不能爬山坡,不能推剷草機,不能提重東西,不能受凍,不能生氣),要盡快準備心臟血管搭橋手術。
六月檢查出病因,十月開刀,四個月我讀了些有關心臟病的書,考慮過不同的治療方法,最後決定開刀,心中卻老是不踏實,鬱鬱少話,好像隨時都會有心臟病發作。有時更不自主的跌入沉思,想到過去種種,想到科學與人文,想到時空的無限(甚麼是無限?),也想到命運。想來想去,都無新意,仍然是古人的「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手術後參加了心臟復健節目,每週有兩次在專家指導下運動,也有各種講演示範,雖然講材都是普通常識,病人在死亡的陰影中卻都細心靜聽。
導致心臟病的原因很多,其中四樣我們無能為力:一是年齡(五十歲後患病率增加),二是性別(男人比女人患病率高),三是地域(非洲人、南亞洲人患病者多),四是遺傳。其他因素包括:高血壓,太胖,營養不適,糖尿病,缺少運動,生活壓力大或膽固醇太高,這些因素都環環相扣,譬如吃得太多或吃太多動物油會變胖,膽固醇增高,血壓升高,血糖升高,運動困難,易得憂鬱症。防止這些病因的方法以運動最有效,如果每次運動四十五分鐘,每週四至五次,可以降血脂(膽固醇),降血壓,降血糖,減肥,治療憂鬱病,增強免疫功能。運動種類繁多,其中以走路最被推崇。走路老少咸宜,只要有雙好鞋子,隨時隨地都可走。所以心臟手術後醫生要病人們每天走路。我從每天十分鐘,到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從一分鐘六十步,到九十步,到一百一十步。開始為了健康,後來成了習慣,現在已上癮了,一天不走路,就好像日子沒有完成。
走路回家,往往是黃昏時候,沖過浴,替自己倒一杯葡萄酒,坐在客室,看窗外的藍天白雪,看禿禿的楊樹林在晚霞中伸展,等不及春天了嗎?一隻松鼠在樹間跳來跳去,嚇走了全神貫注的啄木鳥,麻雀們混在一起小聲亂叫,像幼稚園淘氣的孩子們,總是在慶祝甚麼,煩惱也要慶祝呀,因為活著才會煩惱,活著才感受到親朋的關心和祝福,生命才變得可愛。人間的溫暖,不關科學與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