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他說,每次我開會台塑都全程錄影,還簽了半數官員去當承包商,鄉親們都怕得皮皮挫,誰還敢加入。說完我告訴喬韋特,有問題自己問,少在那邊傳紙條要商務局的人代勞。
一場戰爭打下來,裡裡外外都有廝殺,外面的人打得比裡面更凶,只好報警處理。吵了那麼久,我都快累扁了,布雷朋聳聳肩,和我隔空對看,我走到麥克風前,宣布散會。連開了3小時的會,我們都已經盡力了。記者和攝影師散在活動中心的角落,訪問幾位當地人和台塑代表,最後走到室外,以焚化爐和冷卻塔為背景,拍攝新聞報導的結語。拍完後採訪人員遞給我名片,要我告訴他們後續發展,然後開車走人。
布雷朋和我最後才走。我們站在剛修剪過的草皮上,周圍有幾棵樹,過了馬路就是台塑──跟白天一樣清楚可見,而且因為夜深了,顯得更加喧鬧、更加明亮,一千盞電燈燒亮了夜空。布雷朋比平常更生龍活虎。他說這樣的夜讓他重新想起當律師的好。他喜歡德州南部的政治生態,喜歡好好打一場硬仗,戰勝不可能的事情,而不是只是把法律條文當成一堆蝌蚪字,自己只不過是池塘裡一隻小蝌蚪,起不了什麼作用。
他離開後,我開車過橋回家,到家已經超過12點了,孩子都睡了,四周萬籟俱寂;我光著腳走到門廊,坐在鞦韆上,盯著前院發呆。我沒來由地坐在門廊,什麼也不想做。電話響了,我也沒來由地不想接,而且也真的沒去接,就這樣讓它響了3次,我才推開紗門走進廚房。
「威爾森女士?」
「我是。有什麼事嗎?」
「威爾森女士,他們在台塑埋大桶子。我知道現在很晚了,但還是想跟妳說一聲,妳可能會想知道。我剛剛才跟一個開怪手的通電話,他說他的怪手橇到一個桶子,裡面的東西噴出來,害他嚴重灼傷。他跑去跟他的工頭講,結果工頭回他說,再繼續多嘴你就等著丟飯碗吧,他只好乖乖閉嘴跑來找我幫忙。」
「你覺得這個開怪手的肯跟我談嗎?他叫什麼名字?」
「不行耶,小姐,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但妳可以親自過去看一看,妳就會知道我沒有騙人。」
對方又講了好久才掛掉。我想像得出來他人在一間黑漆漆的房間裡,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上,整張椅子都是汗。
隔天我去了漁屋,唐娜蘇因為昨晚的事激動得不得了,一直責怪瓦利,說要不是他,也不會都沒有捕蝦人來。我說捕蝦人不熱中也不是第一次了,就算只是死狗擋路,他們也會樂得不來開會。反正會都開完了。我現在只想隨便找一台相機或攝影機,我不挑的,只是要拍怪手在台塑工廠挖土的照片。
唐娜蘇說,「妳去找山姆葛雷借飛機,他有一台,而且還有人幫他開,我記得他秘書就會開飛機。」
我遲疑了一秒,懷疑自己根本過不了他秘書那一關。顯然是我多慮了。他秘書直接把電話轉給山姆,山姆聽完我的話哈哈大笑,說他秘書確實會開飛機,而且他早就知道怪手的事了,其中一個駕駛員打給他,他當晚就派遣飛行員帶著紅外線照相機從上空俯拍台塑。
這下攝影的問題解決了,但我認為怪手駕駛員的姓名和電話還是很重要,所以我打給瓦利請他幫我調一點資料,這筆人情帳就記在我頭上。瓦利想知道我要資料幹嘛,又想搞什麼鬼?我說我跟雪一樣純潔,完全沒有惡意,再說,如果我真的跟他透漏口風,不知道他又會搞什麼名堂。掛掉電話後我到海蜂號上等,全身乾巴巴的,直挺挺地坐在老船上,像個不再出海的老漁夫;艙門上釘著骯髒的破布,防止霧跑到駕駛艙裡去。
但來的不是霧,而是瓦利,他遲到了一小時。這回他開著一台桃紅色的車,看起來很新;他下車走向海蜂號,手裡拿著幾份文件,在後甲板停了下來,他還是老樣子,穿著老婆燙得筆挺的衣服和長褲,好像只是從附近他自己開的漁屋過來的,而非大老遠從有冷氣的化工廠辦公室,開了12英哩的路過來。
「這些名單很難拿到嗎?」我問,瓦利回說,「哪會,輕鬆愉快。」他交給我名單後沒有馬上離開,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什麼養牡蠣的閒閒沒事做,拖撈網裡撈不到半顆牡蠣。他沒有提會議的事。我也絕口不提這些文件的用途。我怕瓦利發現,我不只是一時興起想看承包商的名單,要是多說點什麼他一定會起疑,我想一個人拿這些文件做文章就好。
瓦利走了之後,我打給名單上一家獨立挖土機公司,跟對方的秘書說我是小公司的老闆,需要請幾台挖土機,不知道他們那邊有多少人力?秘書說他們有三位駕駛員,但都包給台塑了,他們有時候還會從海灣市雇一個人手來,但他也被派去台塑幫忙了。不過他今天休假,可以打給他問看看我這個案子工時多長,請他報個價。
我打給那位駕駛員,確定他在家。我趕緊回家,早早煮好晚餐,幫孩子洗好澡,告訴貝比我要去見一位開怪手的司機。貝比正在看電視,頭上那盞大賣場買來的電扇霍霍霍地轉著,送出一陣又一陣的熱風;克羅特躲在餐桌底下,用手指轉動小小交流電扇的扇葉,一遍又一遍地轉著,但完全放空。
我開了兩小時的車抵達海灣市,敲門時天已經黑了。來應門的女人仔細端詳我的臉,一手搭著門,一手叉著腰,我問她先生在不在,她回說他才剛坐下來吃晚飯。她盯著我打量了好一陣子,我就靜靜地站好讓她看,終於她退後一步把門打開,我一跨進門,就聽見椅子摩擦木質地板的吱嘎聲,一位先生迎上前來。
這位開怪手的先生一定不喝酒也不賭博,否則哪有錢買這樣的房子,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個乖寶寶,知道自己如果敢吃喝嫖賭,就又得回到爛泥淖裡過生活。他一看到我就面有難色,心底明白我是什麼樣的角色¾¾知道我個性跟他很像。他說他才剛坐下來吃晚飯,我打擾到他用餐了,請問我有何貴幹?他一笑也不笑,嘴角邊堆積著疲憊。(明日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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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載自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出版之《卯上台塑的女人》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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