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生命的起源,在海洋。
但是在海洋裡繁衍生命,絕對是件麻煩事。
如果採取無性生殖事情倒也簡單,透過自我複製/分裂的過程,只要環境許可,就能讓自身基因綿延不絕,千秋萬世。但是如果硬要採取有性生殖的方式,讓族群的基因庫保持一定的變異性,好應付瞬息萬變的棲息環境,那就必然會遭遇一些或然率上的困難。
不停歇的潮汐與洋流,隨時讓浮游性的海洋生物幼體和父母手足失散四方。就算這些新生命能逃過弱肉強食的殘酷生態,順利長大成熟,準備繁衍自己的下一代,卻馬上面臨另一個艱鉅任務:茫茫大海,要到何處尋覓配偶?
茫茫大海,何處找尋另一半?
固著性的海洋生物(如珊瑚、海葵、藤壺等)比較沒有這個問題,這類生物通常都會和同類比鄰而居,配偶來源不成問題,新生浮游幼體也會受到成體的化學訊息吸引,沈降在同類附近繼續發育,維持起碼的族群大小。平常就是集體活動的生物,也比較沒有找不到交配對象的問題,時候到了,條件對了,就共同努力傳宗接代。
但是對於愛四處趴趴走,又不喜歡成群結伴的生物來說,要在茫茫大海裡,要在對的時間,碰到對的對象,還要做對的事情,從機率上看,簡直比連續中兩期樂透頭彩還低。
在漫長的演化歲月與沿革的自然擇汰之下,在海中踽踽獨行的生物們,在身體裡內建了準確的潮汐月曆與生物時鐘,以及適時開啟的靈敏化學感官;寫在遺傳基因裡的程式會讓它們在特定的季節時分,開啟求偶的本能,尋覓同類在海水中留下幾乎無法察覺的化學訊息:「跟我來」;然後在海流的導引下,一對或是數隻同類避開大型天敵掠食者的威脅,在某個淺水海灣同時現身,進行交配或是釋出精卵,完成生活史中的繁衍重任,而後,或者就再次分道揚鑣,有的就走到生命終點,肉身回歸自然循環。
海蛞蝓,就是這類生物的典型例子。
這群海裡的「無殼蝸牛」,給人們的第一印象,就是形單影隻在海裡悠閒緩慢滑行。對珊瑚礁潛水客而言,和海蛞蝓的每一次邂逅,都是一個驚喜。特立獨行的它們多半有著鮮豔的體色,與多樣的形態,常被潛水客暱稱是「海中寶石」。隨著水肺潛水與水中相機的普及,愈來愈多種的海蛞蝓被發現,也更吸引人們去探索它們過去不為人知的生態習性。
見證生命奇蹟:海中寶石的繁殖趴
兩年前的夏天(2009年7月),我和本館動物學組的同事一起到蘭嶼進行海域生態調查,為當地的海洋無脊椎動物紀錄影像資料,作為比較鑑定的參考。在一個晴朗的上午,我們來到了朗島,從部落碼頭邊的礫石灘下水。前兩天在島上其他潛點,豐富的生物相已經讓我們大飽眼福;我們抱著探路的心情,欲看看這裡住著什麼樣的海中嬌客。
從淺處的礫石灘一路往下,我們發現了一隻落單的錫蘭裸海蛞蝓Gymnodoris ceylonica。稀客上門,當然馬上就是一陣閃光燈往它身上招呼。等到拍夠了,瞥見不遠處助理阿田向我招手,我向他游去,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赫然又看見了好幾隻錫蘭裸海蛞蝓,三三兩兩有的在交配,有的在產卵。原來,我們闖進了一個錫蘭裸海蛞蝓的繁殖派對!
我們看了周圍環境,估算它們散佈的面積,點數可見的個體數量,並仔細地為不同的海蛞蝓拍照,紀錄它們的行為與形態特徵。錫蘭裸海蛞蝓的體長範圍為5-8公分;體色為半透明白色,背部遍布橘紅色小圓點。它的羽絨狀次生鰓呈白色,每條鰓各有一條橘色線紋;嗅角尖端與腹足的邊緣也呈同樣的橘色。
在大約20×20公尺的範圍內,我們總共發現了32隻錫蘭裸海蛞蝓個體;從半透明的體壁,可觀察體內是否帶有淡黃色的卵團,在將近60分鐘的調查,共發現24隻抱卵的海蛞蝓,其中並有19隻個體在潛水調查期間正在交配或產卵。
和大多數後鰓類軟體動物一樣,錫蘭裸海蛞蝓也是雌雄同體。它們的性器官位於頭部後方右側:兩隻個體在交配時,以頭尾相接之勢,各自將身體右側靠向對方,交接器從體壁伸向對方。交接器有兩個管道開口,各為精子的輸送管(雄性器官)與接受孔(雌性器官);兩方的生殖器交接時,雄性生殖管會插入對方的雌性生殖孔內,藉以讓對方的卵受精。當交配完畢,兩隻海蛞蝓便會往相反方向移動,藉此使交接器分開。
交配後的錫蘭裸海蛞蝓,便會開始產下卵團。其他多種海蛞蝓會利用黏液絲,把卵團串成卵團絲,再把卵團絲匯成緞帶,然後更把卵團緞帶在海底塑成一朵美麗的緞帶花。錫蘭裸海蛞蝓似乎不那麼「厚工」,它們只是把淡黃色的卵團絲隨意產在地上,像是一團被任意丟棄的黃色線團。
在整個觀察過程中,我們發現部分個體會一邊交配一邊產卵,因此我們推測錫蘭裸海蛞蝓在整個繁殖活動中,可以交配不止一次,或是將交換來精子儲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儲存精子似乎也是獨居動物所慣於採行的繁殖行為策略之一。
錫蘭裸海蛞蝓是一種以其他海蛞蝓為主食的掠食者。在這次調查中,我們只發現一隻錫蘭裸海蛞蝓把半個身體塞進一個小洞,另外半個身體掛在外面,顯然是在追獵一隻躲進洞裡的不明獵物。其他的個體都在專心交配與產卵,似乎無暇分心去填飽肚子。
這似乎也暗示了這場繁衍派對,可能就是一條不歸路。
任務完成,功成身退
我們發現在淺處礫石灘,有數隻側躺的錫蘭裸海蛞蝓,看似極度衰弱,即使施予觸碰也無明顯反應。從外表觀之,這些個體體內已經無卵團存在。
我們推測這些海蛞蝓受到本能節律的召喚,從海洋深處一路尋覓而來,在一個淺灘處與同類會合,共同交換帶有生命密碼的物質,再把一個個孕育新生命的小膠囊留置當地,讓新一代個體遵循與先祖相同的行為程式,重演生命的輪迴。但是完成繁衍任務之後,這些成年個體也耗盡氣力,無法再度回到海洋深處。
帶有生命發育必須物質的卵團,無疑地也是其他海洋生物的免費大餐。海膽與珊瑚的集體產卵,就是為了應付其他貪食的生物,集族群全員之力,大量產出精卵,只求滿足其他掠食者的胃口以後,能有一些個體存活下來,或是成功散佈到遠處拓展新天地,或是成為母族群的新生力軍。但是我們在整個觀察過程,並沒有發現其他生物前來掠食卵團;僅有在石頭底下一些濾食性的透明海鞘,身體裡有一些黃色卵粒(如上圖)。看來海蛞蝓為了防止卵團被掠食者吞食,在卵團裡添加了不可口的化學物質或是毒素。除了被動的濾食者,鮮少有其他生物會想打這些卵團的主意。
對海認識太少,謎團待解
研究至此,我們大略窺見了錫蘭裸海蛞蝓生活史的一角:平時獨自生活的它們,可能受到某種生物節律的控制,生殖腺開始發育成熟,並啟動它們從深處向淺灘遷移的行為,同時同類的氣味吸引它們聚集在淺水處,使錫蘭裸海蛞蝓在該處進行集體繁殖。產卵後的個體,若是無法及時進食,便可能耗盡能量而無法返回深處棲地,而在繁殖地結束一生。由於卵團可能含有毒素或是不可口,因此能保護免受其他動物的掠食。但是這些海蛞蝓從何而來?它們的生殖週期為何?靠著零星的單點觀察紀錄,仍是留下太多的謎團。
這次潛水觀察,由於深度淺,讓我們有充分的時間作詳盡的觀察。我們一面觀察海蛞蝓們,一面也搜尋著其他海洋生物,總共兩個小時的潛水,我們四個人拍了將近700張照片。拜數位相機的技術進步與普及化,突破了一次潛水可以不受一卷底片僅能拍攝3、40張的限制。再加上網際網路的無遠弗屆,潛水人將海洋生物照片上傳至網路,便能得到相關領域專家的鑑定,這種影像資料與資訊的流通方式,讓人們對海蛞蝓的認識,以及新種類的發現快速增加。但即便如此,我們對於海蛞蝓自然史的認識仍然在啟蒙階段,還有很多的未知。
只希望,在我們對海洋的好奇心消退之前,我們還有一片美麗的海。
【延伸閱讀】
※ 原文載於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訊第287期,圖文未經許可,請勿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