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現場反應】毒死的童年夢鄉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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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現場反應】毒死的童年夢鄉

1981年08月01日
作者:楊憲宏

他們為工廠造假數據,在黑夜裏為工廠運載,排放在大白天不能見人的污染物,欺騙環保局官員,還要當著大眾的面撇謊──他們需要生活。

一位在工廠任職的朋友,有一回告訴我,他站在淡水河邊,很難向他4歲的兒子解釋他的童年曾經如何歡笑、活躍在這靜靜溪流中。他服務的工廠排出來的廢水,「毒死」了他的「童年夢鄉」。

這位父親平常對污染、公害這些事,總是刻意迴避。喝了酒之後,他才會偷偷說:「我賺錢養家的地方,也是我最討厭的地方。」

電影「絲克伍事件」(Silkwood)裏,當絲克伍想檢舉廠方的輻射外洩問題時,她的同事幾乎完全以敵對的態度告訴她:「我們需要這份工作。」

我經常想起這些報導公害過程中所發生的插曲,並嘗試著去了解,製造污染的工廠員工到底極著怎樣的心情?

「我們需要工作」常成了令人難忍怨嘆的結局話語。

他們也許有那麼一絲公義之心,或那種酒後方能吐露的真情,可是都在現實矛盾掙扎中──湮滅。

他們挑起讓工廠能夠逃避反污染制裁的大任。他們為工廠造假數據;為工廠埋設排廢水秘密管道,欺騙環保官員;在黑夜裏為工廠運載、排放在大白天不能見人的污染物,還要當著大眾的面撒謊,雖然他明知污染事實是存在的。

在污染調查採訪中,面對這些卑微人物,靜聽他們種種偽證託辭,我心中曾經感到一抹空白,好像是一種過分哀傷後的心死,想著與採訪全然無關的事。

「生活」有時候竟是一個這麼教人為難的東西。從這樣的思考方向,回溯往昔,20年來我們的國民總生產毛額增加了24倍,電視機臺數增加11倍,電冰箱增加15倍,冷氣機增加78倍。但我們付出的呢?從來就沒有人為我們詳細算過──我們失去了什麼?失去了多少?

童年嬉水的河流污染了,換來的也許只是過路者的一聲傷景嘆息而已。不好的空氣、噪音,有異味的飲水,日久之後也習慣了。「生活」就是這樣令人無奈而且理所當然。

一名工廠的高級主管有一回在高噪音作業區拉高嗓門告訴我:「對你來說這是噪音,對我來說這是妙音美樂。」機器轉動時,他可以感覺到財源滾滾而來。事理就是這麼曖昧不清。面對著噪音超過90分貝時亮起來的「紅色警告」訊號,真教人有張口無言的挫折感。

某些經驗是不可能有「共識」的,科學肯定的污染指標,未必能對所有人產生相同的警示效果。臺南灣裡的「世紀之毒」戴奧辛事件便是最好的說明,焚燒廢電纜管制最近終於瀕臨失敗,還是應驗了管制當初的最大憂慮──當地民眾認為「禁止焚燒廢電纜等於停掉了我們生活的『黃金路線』」。

「生活」是無法簡單解釋的。「生活」的故事在污染的焦點地區日日發生,這些人把污染結合進「生活」,把清除污染當成清除他們的「生活」。

在地方環境保護官員口中,這些人根本認為取締污染是官員「找麻煩」,加裝防污設備是「應付檢查」,經常被取締是因「平常打點得不夠」。

因此,他們想辦法「買通」官員,半夜關掉防制污染設備──省電。對他們來說,龐大的防制污染設備只是一座買給環保局看的「電動玩具」,也就難怪會發生廠商向機器進口商「租」反污染設備的事。

從反污染的全球性理念來看,很多專家都提出鼓勵性的理論,說明防制污染並不是花錢的事,有時還可讓廠商賺錢。理論終歸是理論,很少有廠商會真正相信。改善臺灣地區污染現況的真正困難正在於此,這是環境意識、法律、執法以外,一個深刻而無奈的「哲學」話題。從這個角度所看見的臺灣反污染遠景實在不樂觀。

原載民國70國年8月「大人物」雜誌

※ 本文轉載自《走過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