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長年住基隆河畔的老農,便是想像中絕佳的「環境行動家」,基隆河的生與死,全在他的腦海中,他用一生見證了這場災劫。
今年年初,在聯合報副刊寫「走過傷心地」後,收到許多不知名朋友的信,來自各方紛雜而陌生的心靈、意識,曾經引發我不少的感嘆。
看完這些信,在層層熱流中,我曾感到一股慄冷的寒意。大部分的信,內容是希望我繼續走下去,鼓勵我要有勇氣為反公害、對抗污染寫更多報導文章。他們大概是生怕我的報導只是「曇花一現」,生怕我只有短暫的環境寫作生命力,才寫信給我的吧!
這些來自社會角落的聲音,大都語氣卑微,即使有一息勇氣,也不敢太過聲張。他們除了期望再期望之外,別無其他想法。我有點失望,為什麼連這些極難得肯表達意見的朋友,也沒有一絲站出來為生養自己的地方,爭健康生活環境的想法?
我們的社會好像一直就是這樣子。很少有人會主動的關心自己身旁的事務,而真能關心的人當中,極少有人會真正付諸行動。
許多理由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會這樣。但最常聽到的理由是:「我們不知道怎樣去關心?怎樣去行動?」
生態環境的問題,每次呈現時,都攜帶著層層事業角度的看法與學術對話,的確讓許多想關心的人望之卻步。許多人因而覺得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願意支持專家從事環境運動,願意敲邊鼓,卻不敢自己表達意見。
環境、生態的問題,真的是那樣深奧嗎?深奧到使一般人無法參與嗎?從某些技術層面看,也許是如此,但環境、生態的問題,就只有技術觀點而已嗎?
專業知識擴張速度驚人的時代,的確產生了許多只有專家才懂的學問,這也造成幾年來我們的社會一再有「信任專家」的說法──把決策交給專家,讓專家來做決定。
這種「信任專家」的氣氛,過度擴張之後,一般人原來所擁有的判斷本能、考察能力,都因疏於使用,懶於運作而趨疲。甚至到事事輕易便放棄努力,陷入自己不「專業」且不勝任的迷思中。
相信專家、信任專家是對的,但信任到自己不加思考,就把決定權交給專家,就有點過分了。可是,這樣的想法,卻充滿在一般人的心思中,而更可慮的是,連大學生大部分也開始有這種想法。
1年來,到過國內北中南各地大學去演講,觀察了這一代大學生,有不少感觸。聰明、激情、富挑戰精神,卻缺乏行動家的氣質,像一群在起跑線上徘徊的跑者,既為一直踏不出結實的第一步而感到壯志未酬,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跑而感到徬徨。
這些關心臺灣生活環境的大學生,一直追問我,要怎樣訓練自己,才能有「資格」參與環境運動?我十分驚訝他們會有這樣的問句,也感慨我們的教育系統竟然不能在他們求學的過程中,自動啟發他們。
關心生活環境,其實是不要什麼特別的「資格」,環境運動更不是俱樂部式的限制級活動,只要有那麼一絲關心就可以了。關心溪河,那就常常去走走看看溪河;關心山林,就常去走走山林。一個人成長的過程,身旁周遭總有如兒歌所唱:「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那樣自然的景致,今天這些小河與山坡變怎麼樣了?其實都是一般人學習關心環境的絕佳題目。
我看過專家研究基隆河,但精讀細研之後,我發現,還不如一名住基隆河邊30年的老農所告訴我「一條河之死」的故事那麼深刻。專家研究溪河,也許有其方法學上的犀利如檢驗儀器之運用方便,但畢竟也是短暫片面看法;老農則傾注一生與溪河為伍,那樣點點滴滴的觀察,雖無數據、雖不科學,卻是最忠實的歷史見證。
在我看來,這一名長年住基隆河畔的老農,便是想像中絕佳的「環境行動家」。基隆河的生與死,全在他的腦海中,他用一生見證了這場災劫。
老農知道方法學嗎?老農懂生化需氧量嗎?老農懂毒性物質嗎?不懂,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他知道,水的顏色由天藍清而黃濁而污黑。他知道先死了鯽魚,後死了吳郭魚,如何一夜之間浮白徧河。他知道,這裏污染的魚給貓吃,貓都不理。
觀察現場,專家有專家的焦點,老農有老農的記憶與關心。都是一樣好的公害文獻。關心環境的人,尤其是大學生,又何須劃地自限呢?為什麼不實際去走一趟,去好好看看自己所最關心的環境、生態地點呢?在選擇關心的焦點時,為什麼不從自己每日生活、身旁事務上去找尋呢?
這些道理平淡無奇,卻是環境運動的精義所在。能夠坐想理解這簡單的道理,馬上起而行,竭自己所能去想、去看的人,便是「環境行動家」。而這正是今天我們社會所最缺乏的。
原載民國75年2月「大人物」雜誌
※ 本文轉載自《走過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