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山林北大武-植群天演之旅 (四) | 環境資訊中心
陳玉峰

風雨山林北大武-植群天演之旅 (四)

2001年07月10日
作家:陳玉峰

木天機

雨歇霧濃的第三天清晨,山屋正後上方的尖葉楓沾黏水霧而集水如注,且沿葉尖均勻下墜,因而人在屋內彷同聽雨,一出戶外始窺其虛張聲勢。

七時,我與王先行調查山屋前紅檜混淆林分,餘三人燒煮早點。待我收工,稀飯已成乾糊,炊事人員仍然靜候,我突然想起,先前調查研究者考驗學生最佳的途徑是帶他上山,在體力、耐力困頓下,又隨時充滿危險的環境,一個人的德性將一覽無遺。

今日野調重點為檜木林,台灣列位世界級珍貴活化石群的林相,源自六、七千萬年以前,海洋型高山潤溼氣候的生態系,在滄海桑田、海枯石爛的大變遷之後,僅北美與東亞孑遺,也就是台灣、日本與美洲傲視全球的檜木霧林。僅止數十年前,台灣的中海拔山區檜木林,曾經是生態學者徘徊讚嘆的原鄉,只如今斷垣殘壁,浩劫下尚存薄息。

檜木是典型的先鋒物種,它的小苗只能在飽滿陽光下緩慢生長,若要成林,往往得費時數百、千年,且任一株活檜生幅寬大,老木可逾四千年而不墜,因而檜木林下往往欠缺子嗣足以傳承,迫令歷來台灣的林業或生態研究者,下達「檜木終將為闊葉林取代」的判斷,也因此,產生檜木林必須經營,否則終將消失的論說,更為「伐木有理」提供理直氣壯的後盾,但顯然的,是一大騙局。理由很簡單,除非檜木在台灣有史以來,恰在如今正步上滅絕的時段,否則,百萬年來並無人為經營,檜木為何可繁衍迄今?!

十多年來的森林運動,口誅筆伐此等謬說之餘,在學理研究面向,我必須找出檜木天然更新的機制,驗證邪說之不足信,且提供生態保育的根本措施或依據。經由全台實地歸納,我認定台灣中海拔各大溪流谷地的向源侵蝕扇面,有可能即檜木百萬年來香火相傳的大本營。由於河川上游崩塌速率相對的快,百、千年即可不斷出現新崩塌;相對的,檜木年齡相較於其他樹種顯得充分漫長,以數千年的等待,空投種源抵達崩塌地,因而老檜林下雖乏青壯以為繼,卻足以創造移民新樂園。而台灣不斷竄升與下崩的地體周期,恰與檜木隔空集體大更新,取得和弦搭調相共榮,造就表面該滅不滅的綿延真生機。

於是,研究重點擺向谷地搜證。何其有幸,大武山腹標高二千四百八十公尺處,再度覓得佐證區。雖然今日仍灰陰,遊雲戲霧之餘仍不時陣雨斜潑,傍晚時分的檜木調查區,卻飛來天外餘輝,點亮大紅檜褐紅樹皮的典雅,搶拍得千年巨靈的莊嚴聖相。之後,楊、王登錄一草一木,我則張傘繪製剖面大觀。雖只是草圖素描,不同樹種的性格特徵,仍待直覺捕捉其神韻。

回程,我充滿童稚的幸福感,半跑帶跳返抵檜谷山屋,再前往水源峽谷洗滌一番。此一峽谷上窄下寬,飛瀑跌撞、白水迴轉,巨石水潭中冷冽萬鈞,雖冰寒若針刺,面向壁立天地的參天巨木,賞攬水霧的忽隱忽現,裸體入浴,我直欲高呼。即此幽谷,美得令人心悸。

入夜,山屋前中天銀河乍現,天琴織女與天鵝競相眨眼,而西天葉間斑隙中,上弦月鉤時明時暗,飛鼠、松鼠穿梭跳躍林間,五色鳥仍勤奮的敲打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