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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5月15日
作者:哈比

※ 編按:本文轉載自「非常木蘭」女生去流浪系列文章,作者哈比旅行走過越南柬埔寨泰國。回到台灣之後,為了收拾心情,也為了再次認識過去未曾深刻了解的故鄉,再次踏上旅程,從高雄出發,展開走到哪裡算哪裡的徒步環島。

斷橋|屏東林邊。圖片來源:非常木蘭。

我沒辦法從北到南依序說出台灣的縣市,好笑的是我卻能畫出胡志明市的地圖,那可是我花時間走出來的,用身體去感覺的。我曾在越南遺憾自己未曾如此認真走在台灣的土地上,未曾如此認真看過台灣的任何一個博物館,因此當我被迫回到我的原點、我的出生地台灣時,何嘗不是一個好機會,我想帶著這些疑惑與遺憾上路,行走台灣。

是的,我決定出門走路去,在工作來臨前有14天的時間,從高雄出發,走到哪裡算哪裡。讓我的焦慮、我的腳步在這塊土地上撒野、奔跑、耍賴、翻滾,一步步收回我的三魂七魄。

放鴿|屏東。圖片來源:非常木蘭。

看海|屏東枋寮。圖片來源:非常木蘭。

為了遵循天黑不走路的原則,白天在路上的時間長達十小時左右,又因為對公里數沒有概念,所以我都是以google map來量其大約的,只有一次完全錯估距離,就是從台東市往關山鎮的那天,遙遠又漫長。在台東市休息兩天,是因為雙腿跟腳底板再也受不了一路穿的涼鞋(天真如我,以為走路就像去巷口買飲料一樣),特別在市區買了運動鞋跟五趾襪,希望可以緩解水泡帶來的痛。可能因為新鞋新氣象,我感覺自己可以從台東市一路走到關山。

當天早上六點出發,我的計畫是走上馬亨亨大道接11乙,再走到利吉大橋接197縣道,轉往橫跨卑南溪的鸞山聯絡道路到鹿野,依抵達時間再決定要不要偷吃步坐火車(這一路上我都沒放棄坐火車)。然而我輕快的步伐一路追不上我的計畫,走上197縣道已經快11點,在山裡,我的身上毫無補給,有點緊張,地圖上看起來很短的路線,怎麼都走不完,不知道到鹿野會不會快天黑了。

此時,突然有個阿伯騎著無變速的淑女車從我後方彎道出現,他看我,我看他,或許一個人走路的我比騎淑女車的他更突兀,他開始跟我搭話。在路上,面對一個走路的人不外乎是從「你一個人走?怎麼會想走路?從哪邊開始走?幾天了?要走去哪裡?」,等到這種基本話題結束後,其實從他們口中說出最多的是自己的事情。他若無其事地說出他前一陣子也走路環島,是他送給自己的退休禮物。因為平日還要上班,所以他用週末兩天接力的方式環台,花了好幾週才走完,一方面行李不用帶多,另一方面體力較能負荷,又因太陽很曬,所以他邊撐傘邊走,腳穿登山鞋,走著走著不自覺變成用跑的,有一天竟是從雲林斗六直奔高雄左營......我們分享起彼此的走路經驗跟心理轉折。一路上有人說話,時間過得很快,路也變短了,可能老天爺看出我趕路的緊張,所以派個老天使陪我一程。

聊天|花蓮長玉大橋。圖片來源:非常木蘭。

「因此我就認識台灣了嗎?」答案當然是不可能。像瞎子摸象般以微小的步伐皴磨出台灣的皺褶,僅是滄海一粟而已,更何況我還只走在開拓好的道路上,能走多久多遠?一想到這裡就走不下去,所以我才不要想,只因這種微小的連結讓我安心,是一種歸屬感,也可以說是一種把我跟這塊土地繫在一起的儀式。她不再只是一個名詞,而是有了實體、邊界、其上的各種生命人事......,最重要的是,她有了「現在」。因為現在,我關心她的未來,也欲望追尋過去的她。

泰林大橋|花蓮玉里。圖片來源:非常木蘭。

路邊總有蛇形、老鼠形、鳥形,甚至還有貓...幾乎沒有一隻能保有完整的身軀。當我在拍攝泰林大橋的照片時,從螢幕上發現有隻鳥橫躺在路上。我經過牠,在心裡跟牠說話:你倒在路邊多久了呢?第一時間我沒有發現你,你太小了,兩腿一蹬背對著我,灰黑色的身體與柏油路顏色很像,你還保有完整的身軀。唵嘛呢叭咪吽,我僅能給你,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你,或許下一部車隨即輾碎你的骨頭,使你與柏油路貼合,不成原形。原本在天空飛的你,終將落地。太陽很大,它照著越過你的我,還有即將不是你的你。我越走越遠,你越來越碎。

盡頭|花蓮崇德。圖片來源:非常木蘭。

旅程最終在花蓮崇德畫下句點,是蘇花公路的入口處。我預計搭火車到宜蘭,再轉車台北回家一趟。為了配合火車車班時間,閒晃到海灘去,在那裡遇到用假餌釣魚的原民大哥,平時工作是開遊覽車。他說起小時候的夏天都在這片太平洋裡渡過,與同伴一起在海裡游泳,比賽誰先拿到第二道浪底的石頭......夏天的海是冷的,冬天的海是暖的......他的表情襯著傍晚時分的藍色太平洋,臉上輪廓越加深刻,這些於我如幻夢一般的童年回憶哪......

我從小就生長在都市裡,伴我長大的不是大自然,是媽媽洗衣店裡數不盡的衣架、熨斗熱騰的蒸汽以及店外的車水馬龍。小時候坐在媽媽機車後座回家的路上,總要穿過一個大大的堤防,堤防間藏著夜色,靜謐如謎,那裡有湖水、很高的綠草、白色的鳥、青蛙的聲音,和一股夾雜草腥的潮濕氣味。那時候的夏天還沒有那麼熱,總是襲來涼風,天空很高,月亮很亮,月亮跟著我們回家。這大概是我跟自然最靠近的距離。

從小活在自然裡才進入城市的人,與從小活在城市裡才進入自然的人,我們究竟可以以什麼姿態、什麼價值觀來應對環境的差異,甚至容納你我的不同,而不至於以偏概全,讓世界窄小到只剩自我的經驗?

人在哪裡|花蓮美崙。圖片來源:非常木蘭。

搭上前往宜蘭的區間車,像是踏進了結界進入人間,車程一小時可以抵一天腳程,速度不成比例。列車飛快地穿過山脈,車上有放學的原住民學生、中國觀光客、下班工人等等,日常的氣息將我包裹在內。對於速度,我們能夠隨心所欲,理當更加幸福快樂才是。

晚上抵達台北車站時,被眼前的景象震攝住:「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白?」我才意識到是自己的膚色曬得太黑,而且混身汗臭、背包骯髒。當下直覺自己像個化外之人,不高級、格格不入。從小到大,我的皮膚天生偏白,難以曬黑,總有阿姨們會讚美我的膚色,但其實我從不在意,可能感覺理所當然吧。有一次,與我的達悟嬸嬸多年未見,她一看到我,就說她羨慕我的膚色,我回她說我才羨慕她的深色皮膚。她說像她這麼黑,不好看,她想要變白。如今,第一次,黑成彷彿天生膚色的我,從荒野進入人潮熙攘的台北車站,我是不是也感覺到了她年輕時從蘭嶼到台灣所感覺的?其他深色皮膚的東南亞移工/移民也是如此嗎?

旅行至此的轉折早已出乎意料之外,我不是在流浪,是流浪把我捲進去,成為這個行動的一部分。浪一波波襲來永無止息。「是不斷前進沒錯,然而我們背後總是拖著一卡車的人影與物事,心靈才不至於空虛到毫無重量。(雖然我們回頭看時那裡經常什麼東西也沒有,但我們確實被堆疊的萬物過往存在的靈魂推到眼前,它們賦予我踩出步伐的力量。)」走路時,讀到蔡逸君《跟我一起走》裡的這段話,彷彿恰好回應初抵越南的我所問:「流浪是什麼?」

路|花蓮崇德。圖片來源:非常木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