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確曾想過那位圓臉圓眼而有一對圓圓酒渦的林姓女生--小林。
那時大多數本省同學都穿木屐,有的人也穿鞋子,但只要可能他們就把鞋子脫下來,赤著腳走路。只有小林,每天都穿鞋子,從來也不脫下來,她常穿的還有一件深藍的百褶裙子,白上衣,她的頭髮剪得整齊,梳得亮亮的,同班三個月,只有一次她問過我一道數學題目,我受寵若驚地教了她一小時,她頂多諸了四句話,一直在笑,一直在點頭。那一個小時,我認為她的笑是天下最美麗的笑。
教我們平面幾何的是一位獨身教師,他還不到三十歲,但我們都認為他很老了。上課時,他當說幾何不好,就不能學三角,三角不好就不能高中畢業。這位老師住在辦公室的一架行軍床上。在他背後,我們常說:「人生幾何,何必三角?」所謂三角,並不是指三角戀愛,而是指他的紅色三角褲。因為有一次我們一大早去學校,他正好在辦公室前的水龍頭刷牙,全身只穿一件三角褲,我們就大驚小怪地認為有傷風化。
小弟病了,發燒嘔吐,沒有醫院、沒有醫生,他又不要我們通知他在台中做事的姊姊,於是我們就輪流作護士,用冷毛巾替他去燒,替他燉了一塊肥肉,燒了一鍋稀飯,五天後他就好了。於是他發誓要聽話,要用功來報答我們。之後一週我替他補課,白楊教他如何演戲裝死,二哥用山東腔講笑話,陳夫子就慢騰騰地發表議論說我們把小弟寵壞了。
中秋節的時候,陳夫子和小弟的親戚寄來了兩盒月餅,我和二哥自告奮勇地主廚,要大大地慶祝一番。我已記不清我們到底做了些什麼菜,當然沒有酒,卻泡了一大壺茶,我們把所有的餐具都搬到大甲溪床的石頭上。吃完飯的時候,月亮剛剛從東方的山谷中、從矮矮的相思樹林中、從一大片的甘蔗田中爬出來。一瞬間,就滿溪清輝,每一塊石頭都坐在自己的影子上,我們五個人,或站或坐或彎腰,也都抱著自己的影子,這五個大孩子,背井離鄉,又逢佳節,卻沒有一個人唏噓地述說鄉愁。我們談功課,我們唱歌,也談自己生平。舉杯齊眉,以茶當酒。年輕的豪情把中秋月襯托得更亮了。
我們醉了,醉在濃濃的友情裏,醉在夢裏。
十二月,我轉學去台中。五個月大甲的生活就如烙印般地封鎖在我的記憶中。揮揮手四十多年了。
十萬里外,四十年後,中秋月光一樣的清冷,而十八歲的豪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