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國氣候變遷公約談判大會的參與者不只有締約方代表團、NGO和倡議者,也吸引了各國或跨國企業參加,企圖在聯合國氣候政策過程中達成所望。來自印尼的電力公司——PT北蘇門答臘水力發電公司(PT North Sumatera Hydro Energy,簡稱PT NSHE),正是其中之一。這家公司的代表千里迢迢,2018年到波蘭參加COP24(第24屆大會),也在2019年到西班牙馬德里參加COP25,為其名聲進行辯護,並力挽16億美元的水壩計畫資金——此計畫因為引起強烈的社會環境反對聲浪,而使得未來的融資充滿未定數。
「印尼政府支持我們的計畫,但(因為環境倡議者)我們蒙受壞名聲,銀行恐怕會因此卻步。這是我們最大的顧慮,也是我們為何會來參加這場會議的原因。」PT NSHE資深主席顧問哈菲爾德(Emmy Hafild)在COP25接受Mongabay採訪時這麼說,「我們關心氣候變遷議題、我們需要這項計畫」,這句令人費解的主張,解釋了這家公司參與COP的原因。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IPCC)長期將用於水力發電的水壩定義為最小化溫室氣體排放的「綠能」設施,然而近期的科學研究大力挑戰這項假說,尤其指出熱帶水壩在起始階段會排放較多溫室氣體,且在其整段生命週期都會持續排放。
水壩與紅毛猩猩
2008年,PT NSHE開始啟動容量高達510兆瓦的巴丹托魯(Batang Toru)水壩建設計畫,並在2017年完成了向世界銀行國際金融公司(IFC)借貸所需的保單與文件。
之後,如同哈菲爾德所述,「紅毛猩猩出現了。」
兩年前,靈長類動物學家發布一項難得的研究成果:他們發現了新種塔巴努里紅毛猩猩(Tapanuli orangutan, Pongo tapanuliensis),這是目前少數已命名的8種類人猿之一。科學家相信,塔巴努里紅毛猩猩在野外僅存不到800隻,而且他們就生活在水壩預計場址周邊的雨林棲地中。
Mongabay在2018年就曾報導這種紅毛猩猩的發現消息,並且援引環境倡議者與科學家所述,指出PT NSHE水力發電計畫的伐木、道路建設工程以及水壩造成的洪泛現象,都將危害這個稀有物種的生存。「這個物種只剩下800隻個體,」「婆羅洲未來」(Borneo Future)執行長、紅毛猩猩專家梅嘉德(Erik Meijaard)曾在媒體報導中說過,「這座水壩會大幅提升物種滅絕的可能性。」
這項環境爭議使得亞洲開發銀行和世界銀行撤離此計畫。然而隨後中國銀行(Bank of China,BoC)便進場,表示他們將透過國營企業「中國水電」提供初始融資與建設。2019年3月間,中國銀行公開提及環境倡議者的顧慮,並表示他們正在重新評估投資計畫。如今,專案的資金來源仍是未定數。
PT NSHE的環境論點
哈菲爾德2019年在COP25周邊會議中,為巴丹托魯水壩建設計畫發表長達1小時的演說,頌讚其環境益處。她堅稱紅毛猩猩的棲地不只不會受建設計畫破壞,還會因為保護區的品質改善而得到提升。
她的其中一個重要論點是,這座低碳排的水壩,將取代高碳排的燃油發電廠。
這座水壩若建成,將和舊燃油發電廠一樣提供40萬家戶用電,但能減少全國4%的碳排放量。事實上,印尼已經將這項計畫算入該國為達成2015年巴黎氣候協定減碳目標的國家自主承諾(NDC)作為:在2025年之前,減少23%的國家總排放量。「減少4%的排放量,相當於每年減少釋出160萬噸的碳到大氣中」,哈菲爾德補充。她聲稱,減少4%的排放量,等於每年守護了1230萬棵樹或是23萬公頃的原始林。
受脅的紅毛猩猩
對於反對此計畫的環境倡議者與生態學家來說,這些論點都站不住腳。他們並不相信PT NSHE守護環境的主張,也不信任印尼政府保護世界第三大雨林的污點紀錄。
印尼是現在全球前十大溫室氣體排放國之一,其中最大的碳排源頭是土地利用方式的改變,特別因農業活動(尤其是棕櫚油工業)擴張導致的毀林與泥炭地火災。印尼目前仍是高碳排燃煤使用大國。
國際河網(International Rivers)在哥斯大黎加的專案主任詹森柯米(Stephanie Jensen-Cormier),一直密切關注巴丹托魯計畫,她認為PT NSHE參加COP25的主要原因就是要「漂綠」,因為其建設融資遭遇困難。
她相信這項計畫會嚴重破壞塔巴努里紅毛猩猩的棲息地。「這座水壩會使得物種族群破碎化,並大幅減少牠們的基因多樣性,至其滅絕的地步」,她在寫給Mongabay的email中如此寫道。
以長期研究山地大猩猩聞名的熱帶野外生物學家瑞德蒙(Ian Redmond)也同意,「確保最新命名的物種族群得以存續,是一件全球議題。而對該區域與塔巴努里紅毛猩猩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將巴丹托魯劃設為世界襲產」,並終止水壩計畫。
減碳還是漂綠?
撇除稀有紅毛猩猩議題,以水壩取代燃煤電廠的方案,是否真的能夠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相較於從煙囪排放出炭黑的污染物,水庫裡自由流動的清水看起來很明顯是比較乾淨的能源?其實不然。
針對大、小水壩,特別是熱帶水壩的研究,在近十年證實水力發電計畫確實會排放大量溫室氣體,像是在初始階段伐木以騰出空間建設水庫、道路與輸電線,或是建設過程中利用碳密集水泥等等。
當熱帶地區的土地淹沒為水庫,大量的植物也隨之沒入水中,待其凋亡,便成為水庫底部有機碳的主要來源。
「由於缺乏物理混合作用與高耗氧率,水庫的氧氣含量非常低」,史丹佛大學的艾許(Katy Ashe)解釋。「當細菌造成碳的厭氧分解作用……便會產生甲烷……,而甲烷會直接以氣泡形式或釋氣作用進到大氣中。」水在流過渦輪時的高壓下,便會產生此釋氣作用,並進一步釋放到河川下游。
當水庫完成蓄水,植物的生物質與富含碳的土壤便淹沒於水下,在水壩開始運轉的前幾年,將造成大量碳排。未來十年,任何一座新水壩的啟用,都會釋放出其生命週期中最多的碳排放量,而諷刺的是,這段時間勢必得將升溫控制在巴黎協定所設下的限制中,以避免突破氣候的臨界點。
在初期的排放高峰後,雖然程度減低,但缺氧的熱帶水庫將在其生命週期中持續地排放溫室氣體。在水庫底部腐爛的植物與其他有機質持續釋放影響強大的溫室氣體甲烷。
儘管科學家警告熱帶水壩將加劇而非抑制氣候變遷,亞洲、非洲與拉丁美洲國家仍持續興建水壩,並時常對聯合國發表狂妄且有時毫無事實根據的聲稱,表示他們的水壩製造了乾淨、減少碳排的能源。
蓋或不蓋
於是,問題在於PT NSHE的聲稱是否站得住腳,即巴丹托魯水壩是否真的能減少印尼4%的碳排放,還是說這些主張只是空談,像是甲烷排入空氣中一樣,終將融入世界的大氣災難中?PT NSHE指出,他們計劃興建的是川流式水壩,因此將會建造小型水庫,比起標準規格的大水壩,將減少碳排放量。
但是這並不表示巴丹托魯水壩能達成零碳排。2016年,一項全球研究發現,大氣中的三種溫室氣體(二氧化碳、甲烷與氧化亞氮)全都是從六大洲的267座水庫中大量釋放而來。
重要的是,研究人員指出,甲烷「在20年的時間尺度中,具備較高的溫室效應潛力」,而這是國家抑制碳排的重要時間。事實上,根據IPCC上一份評估報告(AR5),在此時間尺度下,甲烷的影響程度比二氧化碳高86倍。
在這段時間中,必須控制全球暖化,以避免災難性的後果。至於100年的長時間框架下,甲烷的溫室效應潛力每噸比二氧化碳高34倍,氧化亞氮則是每噸比二氧化碳高將近300倍。科學家估計,全球的水庫造成了1.3%的人為溫室氣體排放量,堪比全球稻米耕種所造成的量。
然而,聯合國的排放評估報告尚未算入熱帶水壩。事實是,許多國家仍以新建水壩獲得聯合國「清潔發展機制」(CDM)的減排認證,許多分析人員便呼籲要補上這個溫室氣體排放計算的漏洞。
在巴西亞馬遜地區研究許多水壩的研究員弗恩賽德(Philip Fearnside)表示,「水力發電水壩在排放量清單與減緩功能上的角色被系統性地忽視」,亟需聯合國正視。但是這個碳計算的漏洞並未在COP25的議程中討論,表示很有可能在巴黎協定正式生效後,仍永久存在這個問題。
參考資料
- Mongabay報導(2019年12月12日),Indonesian dam raises questions about UN hydropower carbon loopho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