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家中國化工廠所產生的一氧化二氮的溫室氣體效應,或相當於數千萬輛小汽車的碳排放。曾經的減排努力在國際碳市場無法為減排提供資金後,變得難以為繼。一項國際調查試圖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
2007年12月,美國化學工程師查爾斯・佩里洛克斯(Charles Perilloux)來到中國,幫助一家化工廠安裝減排設備。這種設備採用的技術成本低,效果顯著,安裝後不久就讓這家化工廠排放的一種「超級溫室氣體」迅速降至幾乎為零。
河南神馬尼龍化工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神馬公司」)是一家國有企業,生產的己二酸是尼龍和聚氨酯的關鍵成分,廣泛用於汽車零部件、跑鞋等各種產品。工廠在生產己二酸的過程中排放了數千噸一氧化二氮(N2O,俗稱「笑氣」),這種溫室氣體的全球暖化潛力值是二氧化碳的近300倍。 」
根據聯合國清潔發展機制(Clean Development Mechanism,以下簡稱CDM)的記錄,神馬公司減排帶來的效益相當於公路上減少了100萬輛汽車。通過CDM項目減少碳排放,公司也獲得了豐厚的碳信用額度。
根據聯合國和碳交易市場的記錄,神馬公司和另一家規模更大的國有己二酸生產廠通過減排,在五年內出售了價值高達13億美元的碳信用額度。可是到了2012年,這一切迎來了轉折點:聯合國項目的資金難以為繼了。
自那以後,包括這兩家工廠在內的中國11家己二酸生產商的減排情況成為了一個謎。他們生產的己二酸佔全球的近一半。神馬公司總經理趙鐸告訴 《InsideClimate News》,他的公司仍在持續進行N2O減排,但未透露具體減排程度。
11家化工廠所生產的己二酸佔全球產能的近一半
省份 | 城市 | 公司 | 己二酸產量能力 |
新疆 | 克拉瑪依 | 天利高新工貿有限責任公司 | 150千噸 |
重慶 | 重慶 | 重慶華峰化工有限公司 | 700千噸 |
山西 | 太原 | 陽煤集團太原化工新材料有限公司 | 150千噸 |
河南 | 平頂山 | 河南神馬化工有限責任公司 | 340千噸 |
河南 | 平頂山 | 河南神馬化工有限責任公司 | 150千噸 |
江蘇 | 鹽城 | 江蘇海力化工有限公司 | 300千噸 |
山東 | 菏澤 | 山東洪業化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 300千噸 |
山東 | 德州 | 山東華魯恒升化工股份有限公司 | 160千噸 |
山東 | 淄博 | 山東海力化工有限公司 | 225千噸 |
遼寧 | 遼陽 | 遼陽石化公司 | 160千噸 |
河北 | 唐山 | 唐山中浩化工有限公司 | 150千噸 |
衛星成像和靜態空氣污染監測無法區別N2O是來自化工廠還是其他源頭。中國目前正處在「十四五」規劃的關鍵期,企業經營者和相關部門都不太願意談論N2O排放的話題。
然而,在經過數十次採訪,以及查閱了中國政府、聯合國和中國官方媒體數百頁文件的基礎上,《InsideClimate News》所做的一項調查指向了一個結論:在聯合國清潔發展機制的資金枯竭後,這些企業的N2O減排行動也終止了,即便可靠的低成本減排技術是現成的。
如果這些工廠產生的「超級溫室氣體」都毫不節制地進入大氣,那麼合計起來這些排放,將超過美國人口最多的加州所有乘車全年的溫室氣體排放量,以及北京和上海這兩個中國最大城市所有汽車的排放量。
對緩解全球暖化有著重大意義。
佩里洛克斯在2005年左右,第一次來到平頂山這個擁有200萬人口的城市。
平頂山擁有中國最大、歷史最悠久的一座己二酸生產廠,該市所在的河南省位於中原地區,因地處「黃河之南」而得名。雖然該地區被稱為中華文明的搖籃,但其鋒芒早已被東部沿海城市所掩蓋。佩里洛克斯與己二酸生產廠的經營方——神馬公司之間的合作,曾幫助平頂山成為中國最大的一個溫室氣體減排項目所在地。
作為一名化學家,佩里洛克斯曾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裡一直負責杜邦公司的研發團隊。上世紀90年代初,當時全球最大的尼龍生產商杜邦意識到N2O污染物會對氣候產生巨大影響。此後,為了減少己二酸工廠的N2O排放,杜邦牽頭發起了一項雄心勃勃、完全自願的全球運動。
2004年,科氏工業(Koch Industries)的子公司英威達(Invista)收購了杜邦的尼龍業務,並延續了杜邦的做法,自願將其最後一家美國工廠的N2O排放減少了約99%。2005年前後,為了將N2O減排技術授權給其他廠商使用,當時就職於英威達的佩里洛克斯,開始走訪歐洲和亞洲的己二酸製造商。
經過約兩年的努力,他促成了英威達與神馬公司的一項協議。根據該協議,神馬公司獲得了英威達公司化學反應器和催化劑專利技術授權,從而可以將N2O排放轉化為無害的氮氣和氧氣。
英威達提供了自己其中一個現有反應器的詳細圖解。這個反應器是一個可以分解95%以上N2O的高溫反應倉,以及一個或多個裝滿專有催化劑的巨型袋,可供神馬公司使用數年。
這種催化劑是一種鋯金屬氧化物,可將N2O加速分解為無害的氮氣和氧氣。在沒有催化劑的情況下,N2O需要在更高的溫度條件下才會分解,但那時就會生成更多一氧化氮(NO),而一氧化氮是一種消耗臭氧、並可能引發酸雨的污染物。神馬公司總經理趙鐸稱其公司仍在使用這種減排方法,但不再購買英威達的催化劑,而是使用中國自主研發的一種催化劑。
佩里洛克斯最後一次前往平頂山之前,英威達組織包括趙鐸在內的十幾名神馬公司員工參加了在美國德克薩斯州奧蘭治舉辦的一個培訓課程。佩里洛克斯等人帶他們詳細參觀了反應器的操作和維護流程,帶他們乘船遊覽工廠周邊的沼澤地,每晚都共進晚餐,還介紹他們品嚐德克薩斯州的燒烤和路易斯安那州的海鮮。
2013年,佩里洛克斯從英威達退休,他回憶說神馬公司的員工學得很快。「他們每件事都嚴格遵照我們的要求,」佩里洛克斯說: 「美國人的性格像牛仔,喜歡自由發揮,而他們則嚴格按照我們說的做,有什麼不明白的問題也會弄清楚,確保自己確切理解其中的意圖。」
2006年1月,神馬公司的管理人員在《平頂山日報》上發佈公告,稱該項目是一項能夠帶來環境和經濟效益的項目。公告稱:「本公司計劃引進N2O綜合處理設備,將N2O進行分解排放,以利於保護全球環境。同時利用CDM機制向發達國家銷售CO2減排量信用額,獲得一定經濟效益。該項目的實施不僅對本地區局部環境有所改善,對緩解全球氣候暖化也有著重大意義。」
2007年12月,佩里洛克斯再次到訪平頂山時曾計劃停留數週,幫助神馬公司監督減排反應器的首次啟動,但第一天之後他就沒什麼可做了。「啟動非常完美,」佩里洛克斯回憶道。 「從反應器開始加熱、到全速運轉、實現99%以上的轉化率,大概也就不到12個小時。一下子就好了。」
碳信用額度的「遊戲」
清潔發展機制(CDM)允許已開發國家向開發中國家的減排或乾淨能源項目,購買碳信用額度用於抵消其排放量。從2007年12月到2012年,神馬公司的減排反應器和中國石油遼陽石化公司(該公司也通過CDM機制獲得碳信用額度)更大的反應器都非常成功。根據CDM的記錄,這兩個反應器在五年內減少了28萬2269噸N2O排放。根據美國環保署的溫室氣體等價計算器,這相當於同一時間段內四座燃煤電站的排放量。
這些項目同樣也獲得了巨大的經濟收益。斯德哥爾摩環境研究所(Stockholm Environment Institute)2010年的一份報告指出, CDM機制下一個典型的己二酸減排項目在營運19天後,就可以通過向工業化國家的公司出售碳信用額度來收回成本,中國的兩個反應器也不例外。
當2008年的金融危機來臨時,北美和歐洲的己二酸生產商紛紛減產。但面對減排信用額度帶來的豐厚收益,包括中國的神馬公司、遼陽以及位於韓國和巴西的另兩家工廠在內的CDM參與企業幾乎都全力投入生產。
《InsideClimate News》的一項評估發現,中國的兩個項目在五年內可能為公司創造了近13億美元的收入。由於他們與買家之間的合同保密,並不清楚他們靠出售碳信用額度具體獲得了多少收入。 13億美元的估值是根據出售這些CDM碳信用額度時,二級交易市場上的價格估算得出的。
之後CDM開始徵收管理費,中國政府也開始對兩家公司的CDM資金徵收30%的稅費。這筆稅款被投入到中國政府設立的「清潔發展基金」,然後會用於投資其他乾淨能源或減排項目。即便如此,CDM帶來的收益仍遠遠超出這項減排技術的投資營運成本。根據CDM的數據,在繳納稅費和CDM註冊費之後,兩家公司通過碳信用額度可能仍獲得了總計約9億美元的收入,而從反應器最初建設到隨後五年作為CDM項目運營的總成本還不到4000萬美元。
合作蜜月期
在佩里洛克斯的平頂山記憶中,當他乘坐的飛機降落時,這個中部城市被濃濃的空氣污染所籠罩,從機場候機樓的一端甚至看不到另一端。2005年前後,佩里洛克斯曾數次到訪這裡,每次都下榻在企業下屬酒店裡。每天早上會有一名司機來接他和幾位英威達的同事去附近的工廠。工廠坐落於一個很大的工業區,周圍都是低矮的建築、化學貯罐、被煙塵熏黑的煙囪,以及貫穿其間、密密麻麻的不銹鋼管道。
佩里洛克斯為這個國家、這裡的景點和美食深深著迷。他在翻譯的陪同下,抽空遊覽了長城和兵馬俑。在神馬公司舉行的宴會上,他品嚐了每一道菜,甚至吃了十幾隻油炸蝎子,讓周圍的人倍感驚訝。「也沒有比小龍蝦奇怪到哪裡去嘛,」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的他說。
會議上,神馬公司的領導談到了英威達授權給公司的這項減排技術對氣候的益處。佩里洛克斯說,他認為對於公司高管而言這只是個商業交易,但他感覺到年輕員工在某種程度上抱有環保理想主義的想法。對佩里洛克斯而言,兩者並不矛盾。 「我認為這顯然是一件好事,」他說。
當時中國的排放量正以驚人的速度增長。 2006年,中國每10天一座電站的驚人速度新建了一批燃煤電站,超越美國成為全球年碳排放量最大的國家。自此以後,中國的情況發生了扭轉,開始推動風能和太陽能發展,並把自己定位為應對氣候變遷的全球領導者。
「副業」如何終結?
2010年之後,中國加強了某些領域的氣候行動,但控制己二酸生產造成N2O排放的工作卻可能停滯了。對己二酸項目和更廣泛的清潔發展機制來說,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斯德哥爾摩環境研究所2010年的報告得出的結論是,己二酸減排項目運營19天就可以收回成本。這說明CDM的減排信用額度定價過高,導致全球己二酸市場價格扭曲。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從出售CDM信用額度的副業中獲益巨大,然後能夠以其他生產商無法競爭的價格向市場傾銷己二酸。
世界其他地區很多已經減少了大部分排放的己二酸工廠之所以會關閉,恐怕CDM項目也要負部分責任。 CDM項目開始之前,英威達是全球最大的己二酸生廠商。但在2009到2015年間,公司旗下五家己二酸工廠中的四家關閉,包括位於德克薩斯州奧蘭治的工廠。
大約同一時期,中國的工廠數量卻從2家增長到11家,相當於全球其他地區主要生產廠商的總和。進口關稅政策(而非CDM信用額度)是這些工廠蓬勃興起的最主要原因。
斯德哥爾摩環境研究所的報告發布後,CDM信用額度最大購買者歐盟宣布,由於該方案扭曲了市場價格,歐盟將於2013年起停止購買N2O及其他工業氣體的減排信用額度。事實上歐盟是在以此告訴中國和其他從CDM項目中大量獲利的已開發、開發中國家,他們可以自己為未來的激勵措施買單。
「絕大多數工業氣體項目都位於較先進的開發中國家,他們有足夠的能力為那些低成本減排項目提供資金,這些項目之前創造的收入應該足以為它們提供資金,」 這項歐盟條例指出。
與此同時,CDM信用額度高昂的價格正在推動開發中國家湧現出大量減排項目,而已開發國家則縮小生產規模以減少購買額外的信用額度。最終結果是碳信用額度供過於求,CDM信用額度價格跌穿底價,從2011年年初每噸二氧化碳當量約15美元下降到2012年底的每噸不到1美元。
這樣一來,神馬公司繼續削減排放並向CDM報告減排量的成本超過了其通過碳信用額度賺取的利潤。 「遊戲」散場了。 2012年10月,神馬公司向CDM提交了最後一份減排報告。三個月後,遼陽石化也提交了最後一份報告。
相當於2780萬輛汽車的排放
碳市場瓦解後,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的減排工作就變得難以為外界看清了。2018年遼陽石化下屬研究所一名成員參與的一項研究中提到,該公司使用的N2O催化分解裝置是「國內目前最大的溫室氣體減排裝置」,但尚不清楚該設備目前是否仍在運行。
遼陽石化和神馬公司的兩個減排項目獲得CDM信用額度的時候都得到了官方媒體的報導。然而,CDM機制結束後,中文媒體網站上卻再難找到任何有關這兩家企業常規使用減排技術的報導。
德國應用生態研究所(Institute for Applied Ecology)2014年的一份報告得出結論稱,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的工廠「停止溫室氣體減排的風險都很高」。 CDM信用額度價格暴跌,加上政府沒有出台限排法規,都使這些公司失去了減排的經濟動力。報告還指出,到2014年中國還有其他五家沒有參與CDM的己二酸工廠。 「這些工廠沒有一家在削減自己的N2O排放,」報告總結道。
報告主要作者、CDM執行委員會成員蘭伯特・施耐德(Lambert Schneider)認為,如果國家製定法規或出台其他激勵計劃,減排項目可能會繼續下去。但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的減排設施不僅不能創造收入,每年還有營運成本,單純從經濟角度來看,兩家公司就沒有理由再繼續減排。
2014年初,環境保護部在出版的一本書中提醒稱,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的工廠可能會停止減排。 「從企業的角度考慮…如果CDM項目在國際市場交易機制受限,而國家沒有出台相關限排政策,則產生的N2O氣體將不會被分解消除,而是直接排入大氣中。」書中寫道。生態環境部的專家楊禮榮是該書己二酸相關章節的主要作者,他提出了中國未來可能實施的兩種減排設想。筆者試圖聯繫楊禮榮請求置評,但沒有成功。
第一種情況下,政府將利用從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的CDM收入中徵得的稅收繼續為兩家公司減排提供資金至2020年。「減排收入的30%歸國家清潔發展機制基金管理中心,用於支持國內應對氣候變遷相關的活動,」書中寫道。 「因此,建議政府未來對獨立的工業N2O減排項目予以財政和政策支持。例如,返還一部分CDM資金用於支持擁有一定規模的公司減少排放,或為他們的電力成本或能源消耗提供一定補貼。 」
據 《InsideClimate News》 分析,五年間政府對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的CDM收入徵收的稅款支付兩個項目每年總計320萬美元的維護和運營成本應該綽綽有餘。
中國清潔發展機制基金沒有回應置評請求。 《InsideClimate News》 在回顧了該基金2013至2017年的年度報告後發現,其中沒有向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撥款的記錄,但報告也沒有詳細列出其所有撥款項目。 2013至2017年的年報也是目前可獲得的最近的年報。
「中國己二酸工廠排放的溫室氣體可能相當於2530萬輛汽車的排放量,這一數字超過了美國加州、北京和上海所有車輛的總和。」
一位曾經幫助清潔發展機制專門研究非二氧化碳溫室氣體減排的生態環境部官員告訴 《InsideClimate News》,據他了解,工廠不再參與CDM後並未收到官方的減排補貼,並指出他對N2O減排的監督工作參與不多,因此了解有限。
根據2014年出版的這本書中所設想的第二種減排情景,中國可以要求所有公司減少自身排放。但根據採訪和記錄,中國沒有實施過此類規定。然而,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2013年發布的指導意見確實要求所有己二酸製造商向政府報告N2O排放量。
《InsideClimate News》 向國家發改委提出申請,希望能夠提供排放數據,但沒有得到回應。 2016年政府發布指令,要求己二酸生產和其他工業源頭造成的N2O排放到2020年達到峰值,但目前還不清楚該政策的執行情況。2014年出版的這本書中有一張圖表,繪製了兩種減排情境下以及沒有採取減排措施的「基線」情況下己二酸生產企業的N2O排放走勢。
按照書中的基線情況,到2020年,己二酸生產企業年排放將達到12億8464萬噸二氧化碳當量,而根據其他國家氣候研究人員使用的更加保守的換算方法,年排放量則達到12億3491萬噸二氧化碳當量。美國環保署的溫室氣體等價計算器的計算方法則更為保守,每年相當於2670萬輛汽車的排放量。
市場分析公司Maia Research向《InsideClimate News》提供的2019年中國己二酸產量估值表明,鑑於中國在全球己二酸產量中所佔份額越來越大,排放量可能會更高。根據該產量數字,假設不採取N2O減排措施,工廠的排放量將相當於12億8907萬公噸二氧化碳當量,即2780萬輛汽車的年排放量。
缺乏標準
通過採訪企業代表得知,中國11家己二酸生產廠中有六家(包括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的工廠)使用了催化劑分解法或其他減排手段,包括捕獲N2O並將其出售給電子產品製造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大氣排放。
然而,關於N2O的減排總量卻很少有人知道或評論。上述六家聲稱自己採取了減排措施的工廠中,有三家公司的代表拒絕發表意見。因此,有關這三家企業的相關資料是由一位業內人士提供的。 11個廠家中有一家的代表稱,不止他們廠沒有採用任何減排技術,其他廠家也沒有。
一位在中國己二酸行業工作了30年的業內專家告訴 《InsideClimate News》說:「中國沒有氧化氮的標準,這是關鍵問題……中國政府重視什麼事情,肯定會解決什麼事情。」 最出名的兩家公司是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 2018年遼陽石化下屬研究所的一位工程師在參與撰寫的一篇研究報告中提到,該公司仍在使用德國巴斯夫授權的催化劑,每年成本為140萬美元。
但巴斯夫發言人奧利維亞・劉(Olivia Liu)表示,2008年CDM項目安裝的催化分解反應器啟動後,巴斯夫曾多次向遼陽石化提供催化劑,但也只是在「該機制停止之前」。根據記錄,2012年底之後遼陽石化就不再參與該機制。
而神馬公司總經理趙鐸則稱公司仍在繼續減排,不過使用的是自己的催化劑。
多年來,中國公司和政府研究機構一直熱衷於開發自己的N2O減排催化劑,從而降低減排成本。中國環境保護部2014年出版的書指出,外國催化劑高昂的成本是N2O減排「主要面臨的困難」。遼陽石化的研究人員在2018年的報告中敦促公司探索其他方案,而非繼續進口昂貴的催化劑。
2015年北京化工大學研製的一種成本更低的國產催化劑獲得了國家專利。據2016年陝西省西北化工研究院主辦的學術期刊《工業催化》上發表的一篇研究報告稱,這種催化劑在神馬公司的工廠試車成功。然而該報告稱,由於缺乏監管要求,國產催化劑尚未大規模應用。
「但由於目前並未嚴格控制N2O排放,技術只停留在實驗室及中試研究階段,工業化應用尚未開展,」研究稱。
神馬公司如果將新的國產催化劑用於CDM時期建設的催化反應器,那也還是無法減少所有的排放。 2007年神馬公司的CDM項目啟動以來,該公司的己二酸產能增長了近十倍,其中1/3的產量是由附近的二廠生產的。神馬公司目前是中國第三大己二酸生產商。佩里洛克斯稱,英威達安裝的催化反應器的處理能力僅略高於該公司N2O總排放量的一半。但據趙鐸稱,神馬公司已經開始對「少量」N2O排放進行捕獲和淨化,並重新應用於電子工業。
俗稱「笑氣」的N2O,可用做牙科麻醉劑,另外還可用於半導體和液晶顯示器製造,以及奶油等食物的發泡劑。近年來,這種氣體還在中國成為一種風靡夜店的「毒品」。但N2O各種用途的市場很有限,作為己二酸生產過程的副產品,只佔其產量的一小部分。
中國的行業新聞報導和平頂山市的環境評估顯示, 2017年,一家外地公司開始幫助神馬公司捕獲其一小部分的N2O排放。 2019年秋,另一家公司開始建設第二座更大的捕獲設施。公開記錄顯示,這兩個設施每年能捕獲多達2.1萬噸N2O。按照神馬公司的總產能計算,這大約相當於其總排放量的16%。
河南神馬尼龍化工有限責任公司的母公司神馬集團,在2020年的股東報告中提到了這些N2O回收設施和CDM設施,但沒有提及任何使用催化劑和化學反應器的減排措施。假設神馬公司的N2O捕獲設施滿負荷運作,並使用上文提到的2014年環境保護部那本書中最保守的N2O排放數據,中國己二酸工廠排放的溫室氣體可能相當於2530萬輛汽車的排放量,這一數字超過了美國加州、北京和上海所有車輛的總和。
「值得深究的話題」
2018年12月,中國向《聯合國氣候變遷框架公約》提交了一份正式的溫室氣體排放報告。 《中華人民共和國氣候變遷第二次兩年更新報告》是一份高級別的國家訊息通告。報告提供的2014年中國化工行業N2O排放量為31.1萬噸,這也是能夠查到的最近年份的官方統計數據,其二氧化碳當量為9267.8萬噸,符合環境保護部2014年書中假設不採取減排措施的情況下己二酸生產的N2O排放量。
根據環境保護部2014年出版的這本書,這些排放大多來自己二酸生產。 「如果這些己二酸工廠都有減排措施,就不可能」產生如此大的排放,位於奧地利拉科森堡的國際應用系統分析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Applied Systems Analysis)溫室氣體高級研究員威爾弗里德・維尼瓦爾特(Wilfried Winiwarter)說。
維尼瓦爾特表示,N2O排放的政府統計數字如此之高,有三種可能性。
第一種可能是,中國在統計時可能只是根據己二酸產量計算N2O排放,而沒有與廠家核實其是否採取了任何減排措施,維尼瓦爾特說。
第二種可能是中國的己二酸工廠正在減排,但官方不將其計算在內,維尼瓦爾特說。中國可能「讓這些公司在書面上表現出沒有減排,從而為今後宣布減排並獲得收益留下餘地,」維尼瓦爾特說。這種情況取決於未來是否會有一個類似於CDM的碳信用交易計劃,讓現有的己二酸工廠能夠出售信用額度。維尼瓦爾特表示,目前沒有一個已知機制正在考慮允許開展此類碳信用交易。
第三種可能就是,政府數據是正確的,「這些排放確實發生了,」維尼瓦爾特說。
維尼瓦爾特和研究所的同事開發的一個廣泛使用的排放模型——溫室氣體與空氣污染交互和協同效應模型中假定中國40%的己二酸工廠採取了N2O減排措施。另一個著名的減排清單——全球大氣研究排放數據庫(Emission Database for Global Atmospheric Research)假設中國己二酸工廠排放的所有N2O都經過了減排處理。
但維尼瓦爾特承認,這些假設只是推測性的。 「己二酸生產和相關的N2O排放是一個值得深究的課題,」他說。 「但我是科學家,不是偵探,我沒有辦法給出這個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
低成本減排機遇
2016年,中國政府表示,將確保己二酸生產的N2O排放量在2020年達到峰值。但位於美國華盛頓特區的智庫組織——世界資源研究所(World Resources Institute)2019年的一份報告預測,如果中國己二酸工廠的N2O排放繼續沿著目前的軌跡發展,假若不採取減排措施,那麼未來十年N2O排放量將增長超過60%。
今年以後實際排放量是繼續攀升,還是趨於平緩,還有待觀察。但世界資源研究所指出,中國可以更進一步,未來十年將己二酸工廠的排放降至幾乎為零。「己二酸生產高度集中,管理起來相對容易,」報告稱。 「中國己二酸生產廠減排系統安裝率到2030年可以達到100%。」
「減少N2O排放的成本非常便宜,相比什麼都不做可能帶來的負面宣傳,這實在太便宜了。」——美國化學工程師查爾斯・佩里洛克斯
報告計算得出的減排成本為每噸二氧化碳0.12至1.35美元。對於神馬公司和遼陽石化這種已經安裝了催化反應器的工廠,成本甚至會更低。因而這是最價廉物美的溫室氣體減排方式之一。
相比之下,通過建造風力渦輪機或太陽能發電裝置來取代煤電站,以再生能源消除二氧化碳排放的成本為每噸20美元以上。用碳捕獲和儲存技術改造現有燃煤電站的成本是每公噸80美元以上。
雖然N2O減排成本低,但也不可小覷。 CDM的記錄顯示,神馬公司的反應器耗資1000萬美元,每年的運營和維護費用為110萬美元。
世界資源研究所報告作者宋然平表示,中國還應該關注非二氧化碳溫室氣體減排;關注甲烷、氫氟碳化合物這種冰箱和空調中使用的強效溫室氣體、以及N2O等污染物。「如果將中國的非二氧化碳排放單獨看成一個國家,將成為全球第七大溫室氣體排放國,」宋然平在去年9月的一篇文章中寫道。
為了有機會將全球暖化控制在1.5攝氏度以內,各國必須在2050年之前將溫室氣體排放降至淨零。宋然平告訴《InsideClimate News》:減少非二氧化碳排放「提供了一系列低成本的可行技術,應該加以應用。我們認為非二氧化碳減排是中國展示其氣候行動良好勢頭的絕佳機會」。
結束減排:「不合情理」
對於十多年前為神馬公司提供減排技術授權的佩里洛克斯而言,工廠可能停止使用該設備的想法是「不合情理的」。「已經賺了那麼多錢,卻不再繼續使用這項減排率達到99%以上的技術,一想到這些就讓我煩心,」他說。
佩里洛克斯表示,即使沒有CDM帶來的收益,繼續使用這項減排技術也是應該做的。佩里洛克斯曾供職的英威達在德克薩斯州維多利亞仍有最後一家己二酸工廠。該廠的減排率仍在99%左右。美國另一家僅存的己二酸生產廠是奧升德高性能材料有限公司位於弗羅里達州彭薩科拉附近的工廠,該工廠的減排率為75%。公司管理人員稱,他們計劃從今年夏天開始,通過採用新的排放控制措施,主動將減排率提升至95%以上。
「減少N2O排放的成本非常便宜,我們當然認為這是應該做的,因為不會花太多錢,」佩里洛克斯說。 「相比什麼都不做可能帶來的負面宣傳,這實在太便宜了。」
※ 本文轉載自中外對話〈『超級溫室氣體』一氧化二氮減排的中國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