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與先知》兩種環保科學觀如何拯救我們免於生態浩劫?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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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師與先知》兩種環保科學觀如何拯救我們免於生態浩劫?

2021年10月15日
文:查爾斯.曼恩

我們的下一代如何繼續生存到下個世紀,而且不造成全球性的大災難?圖片來源:orvalrochefort(CC BY 2.0)

每位父母親一定都記得自己第一次抱小孩的那一刻。那個皺巴巴的小臉蛋從醫院的毯子裡探出來,是個全新的生命。我伸出雙手,把女兒抱在懷裡,心情激動得幾乎沒辦法思考。

女兒出生之後,我到外面走走,讓她們母女倆休息。當時是清晨三點,新英格蘭地區的二月底。人行道上結著冰,天上飄著冷冽的毛毛雨。我走下人行道,腦中突然迸出一個想法:女兒到我這個年紀時,全世界將會有100億人。

走到一半的我突然停了下來,我在想:這怎麼可能?

我跟所有父母親一樣,希望孩子長大之後過得平安順遂。但在醫院停車場裡,這個願望突然變得不大可能實現。我想著:100億人就有100億張嘴巴,要怎麼讓他們有東西吃?要怎麼讓兩百億隻腳有鞋子穿?還有要怎麼讓100億個軀體有地方住?這個世界有足夠的空間和資源,讓這麼多人好好生活嗎?我是不是把這個孩子帶到一個崩壞的時代?

我剛開始當記者時,曾經浪漫地想像自己是歷史的見證者。我想紀錄這個時代的重大事件。但我真正開始工作時,才發現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所謂的「重大事件」是什麼?我的第一篇稿子其實只是一張嚴重車禍照片的說明,當然不是重大事件。但重大事件的標準是什麼?幾百年之後,歷史學家認為現在最具意義的事件會是什麼?

長久以來,我相信答案是「科技新發現」,我想瞭解治療疾病的方法、電腦運算能力的提升、揭開物質和能量的奧秘。但後來我發現,真正重要的不是這些知識,而是它們帶來的影響。1970年代我念高中時,全世界大約有四分之一人口生活在饑餓中,以聯合國偏好的說法是「營養不足」。現在,聯合國指出這個數字是十分之一[1]。這40年來,全球平均壽命延長了11年以上,貧窮地區的提升幅度最大。亞洲、拉丁美洲和非洲有數千萬人從貧困躍升中產階級。在人類歷史上,這麼大的生活提升可說前所未有,是這個世代和前一代人的重大成就。

但這樣的成就既不均衡也不平等。世界上有幾千萬人稱不上富足,還有幾百萬人依然貧窮。儘管如此,以全球總共100億人來看,福祉提升確實無可否認。美國賓州工廠的工人和巴基斯坦的農民或許仍感到辛苦和不滿,但以過去的標準而言,他們也是有錢人。

現在全世界大約有73億人口。人口統計學家大多認為,2050年時全球人口將達到或接近一百億人。到這個時候,人類這個物種將到達替換水準(replacement level),也就是平均每對配偶的後代數目僅僅足以取代本身,所以人口可能會開始減少。經濟學家表示,世界發展應該會一直持續下去,但可能很不平均,也可能很緩慢。

意思是說女兒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全世界一百億人中將有相當可觀的比例是中產階級,工作、房子、汽車、精巧的電子產品、偶爾吃幾次美食,都是富裕階級想要的。(誰不想啊?)雖然從歷史上看來這些人大多數將如願以償,但我們的孩子未來面對的工作依然十分艱鉅。幾十億個工作、幾十億棟房子、幾十億輛汽車,還有幾十億又幾十億頓美食。

我們能提供這些嗎?這還只是一部分問題,真正的問題是:我們能夠提供這些,但不造成其他損害嗎?

孩子慢慢長大,我趁報導工作之便,有時會和歐洲、亞洲及美洲各地的專家對談。多年以來,隨著對談次數越來越多,我發現我提出問題時得到的回應大致分成兩類,可以分別用20世紀的兩位美國人來代表(至少我這麼覺得)。這兩位都不是大眾熟悉的名人,但其中一位經常被稱為20世紀最重要的人物,另一位則是20世紀影響最深遠的文化與知識運動的主要發起人。這兩位都體認到下一代即將面對的基本問題,並試圖加以化解。這個問題就是:如何繼續生存到下個世紀,而且不造成全球性的大災難?

這兩位彼此不算熟識。就我所知,他們只見過一次面,也不大關注彼此的工作。但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創造了心智藍圖,供世界各地研究機構理解環境難題。可惜的是,他們提出的藍圖彼此抵觸,因為他們對生存問題提出的答案大相逕庭。

這兩位分別是威廉.佛格特(William Vogt)和諾曼.布勞格(Norman Borlaug)。

佛格特出生於1902年,曾經提出現代環保運動的基本概念。此外,罕布夏學院著名的人口統計學家貝琪.哈特曼(Betsy Hartmann)支持所謂的「災難環境論」(apocalyptic environmentalism),也就是主張人類必須大幅減少消耗,否則地球生態系將難以負荷不斷增長的人口和欲望,而這個主張的奠基者正是佛格特。當時佛格特在他的暢銷書和演講中強烈主張,富裕不是人類最大的成就,反而是最大的問題。他說,人類的富庶是暫時的,因為它建立在我們由地球超量掠奪的基礎之上。如果繼續下去,全球性災難將無可避免,甚至可能導致人類滅絕。他的名言是:「減量!減量!否則全球都將受害!」

布勞格比佛格特晚出生12年,後來成為所謂科技樂觀主義(techno-optimism)或豐饒主義(cornucopianism)的代表。認為科技只要運用得當,就能協助人類走出困境。布勞格舉例說明這個概念,成為相關研究中的主要人物。這些研究在1960年代帶來綠色革命(Green Revolution),結合高產量農作物品種和農業技術,提升全世界穀物產量,讓數千萬人逃過餓死的命運。

對布勞格而言,富足不是問題,而是解決方案。人類必須更富有、更精明、更有知識,才能創造解決環境難題的科學。他的口號是:「創新!創新!這樣全球才能安居樂業!」布勞格和佛格特都認為自己是面對地球危機的環保人士。他們都和其他人合作,這些人的貢獻雖然重要,跟他們相比卻遜色不少。不過他們兩人的相似之處僅止於此。對布勞格而言,人類的聰明才智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案。

有個例子是這樣的:他主張運用綠色革命的先進方法提升農地平均產量,農民就不需要耕作那麼多農地——研究人員稱之為「布勞格假說」(the Borlaug hypothesis)。佛格特的看法則正好相反。他表示,解決方法就是縮小規模。與其種植更多穀物來生產更多肉類,人類更應該如他的支持者所說的:「降低自己在食物鏈中的位階。」如果少吃一點牛肉和豬肉,珍貴的農地就不需要用來餵養牛和豬,以此減輕地球生態系的負擔。

我把這兩個觀點的支持者設想成巫師(Wizard)和先知(Prophet)。巫師施展科技解決方案,先知則極力譴責肆意妄為的後果。布勞格是巫師的代表,佛格特在許多方面則是先知的領導者。

布勞格和佛格特幾十年來從事同樣的工作,但極少互相致意。1940年代中期他們第一次見面,後來以意見不合告終。就我所知,他們之後沒有再交談過,也沒有通過信件。他們都曾在公開演講中提過對方的概念,但從來沒有提過名字。反而佛格特曾經斥責這些科學家「善於哄騙」,而使問題越演越烈。同時,布勞格則嘲笑反對者是「守舊派」(Luddities)。

現在兩人都已經作古,但他們的門徒依然彼此敵視。的確,巫師和先知間的爭論越來越激烈。巫師認為先知強調減量的說法是知識詐欺、是對窮人冷漠,甚至是種族歧視(因為世界上最貧窮饑餓的人是非白種人)。他們指出,支持佛格特的說法是走回頭路,只會越走越窄,最後導致全球貧窮。

先知直指巫師相信人類資源永不匱乏的說法不用腦筋、對科學無知,甚至受貪婪驅策(因為守住生態底線可能影響企業獲利)。他們指出,支持布勞格的說法最多只能延後末日到來,但不可能避免,因為這是環保人士所說的「生態滅絕」(ecocide)。人身攻擊越來越激烈,環境對話也變質成各說各話。這或許沒什麼關係,但現在談的是人類後代的命運。

巫師和先知不是兩個壁壘分明的陣營,而是連續體的兩端。理論上,兩者之間仍然有交集。一個人可以在某方面支持佛格特的減量,而另一方面卻支持布勞格的擴張。有些人相信應該這麼做。但這種分類方式面臨的考驗不是它是否完美(因為當然不是),而是它是否有用。就實際上而言,環境問題的解決方案(或可能的解決方案)只會採取其中一種方式。如果政府說服民眾花費大筆金錢,採用先知倡導的高科技隔熱材料和省水管線翻修辦公室、商店和住宅,這些民眾將會拒絕支持巫師的新型核能電廠和大規模海水淡化設備。但反過來,這些人若支持布勞格而改購買產量超高的基因改造小麥和稻米,同樣也不會因此而支持佛格特,丟掉牛排和豬排,改吃比較環保的素漢堡。

此外,由於牽涉範圍太大,所以不可能很快改變。如果選擇巫師路線,基因改造作物不可能一夜之間完成培育和測試。同樣地,碳隔離技術和核能電廠也不可能馬上建造起來。先知路線——例如種植大量樹木來吸收空氣中的二氧化碳,或是讓食物供應來源脫離工業化農業——同樣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看到成果。因為難以回頭,所以朝某個方向發展的決策很不容易改變。

最重要的是,佛格特陣營和布勞格陣營間的衝突加劇,主要原因不是事實,而是價值觀。雖然兩人極少承認,但他們的主張都立足在隱含的道德和精神觀點上,也就是世界觀以及人類在世界上的地位。結合經濟和生物的討論之後,成為「應當」和「應該」的耳語。一般說來,佛格特和布勞格的支持者表達這些觀點的方式比他們兩人更明確,但這些觀點從一開始就已經存在。

先知認為世界是有限的,而人類受環境限制。巫師則認為可能性無窮無盡,人類是精明的地球管理者。一方認為成長和發展是人類的命運和福氣,另一方則認為穩定和維護是我們的將來和目標。巫師認為地球是工具箱,裡面的東西任我們取用;先知則認為自然界代表至高無上的秩序,不應該恣意干擾。

兩種觀點之間的衝突不是善與惡的衝突,而是對良好生活的不同看法,以及重視個人自由和重視所謂「連結」的倫理秩序的衝突。對布勞格而言,20世紀末資本主義的整體樣貌,以及為大企業所掌握的熱絡全球市場,在道德上可以接受,不過需要不斷修正。資本主義強調個人自主、社會和實體流動以及個人權益,引起相當大的共鳴。

佛格特的想法則不一樣。1968年他去世之前,相信西方式的消費社會有根本上的錯誤。我們必須以規模更小、更穩定的群落生活,以更親近地球的方式,控制全球市場的開發狂熱。消費社會擁護者所宣揚的自由和靈活只是幻影,如果脫離大自然離群索居,個人權利完全沒有意義。

這些爭執源自存在已久的對立。伏爾泰(Voltaire)和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曾經爭論自然定律是否確實是人類的指引。湯瑪士.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和亞歷山大.漢彌爾頓(AlexenderHamilton)曾經爭執理想的公民模範是什麼。羅伯特.馬爾薩斯(Robert Malthus)曾經嘲笑基進哲學家威廉.哥德溫(William Godwin)和尼可拉斯.狄孔多塞(Nicolas de Condorcet)宣稱科學能克服物質世界限制。

著名的達爾文支持者湯瑪士.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和牛津主教山繆.韋伯佛斯(Samuel Wilberforce)曾經爭論生物定律是否真的適用於有靈魂的生物。原始荒野擁護者約翰.繆爾(John Muir)曾經與倡導由專家團隊管理森林的吉福德.平肖(Gifford Pinchot)針鋒相對。生態學家保羅.埃爾利希(Paul Ehrlich)和經濟學家朱利安.賽門(Julian Simon)曾經爭論聰明才智是否能克服匱乏。

對哲學家及評論家路易斯.曼佛德(Lewis Mumford)而言,這些爭執其實都是千百年來兩種技術的競爭:「一種是權威式,另一種是民主式。前者以制度為中心、強而有力,但本質上不穩定,後者則以人為中心,力量較弱,但資源豐富也比較耐久」。這兩者的重點都是人類與自然界的關係,至少部分是如此——也就是說,這兩者爭論的是人類的本質。

布勞格和佛格特也處於這個爭議的兩方。他們都相信地球生物中只有智人(Homo Sapiens)能透過科學理解世界,這種經驗知識能引導社會邁入未來。但兩人的看法從這裡開始分歧,一位認為生態研究已經透露地球無可逃避的限制,並指出如何在限度內生活。另一位則認為科學能告訴我們如何突破其他物種面臨的障礙。

佛格特和布勞格哪一方正確?到底我們該腳踏實地,還是不顧後果冒險一試?究竟該減量還是增加生產?

選擇巫師還是先知?對於已經十分擁擠的世界而言,這是最重要的問題。無論如何,我們的子孫都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註釋

[1]以絕對值而言,這個進步幅度其實沒那麼大,生活在貧困中的人口仍然多達數億。此外,近年來,饑荒人數甚至上升了一些。研究人員對這樣的逆轉看法不一,可能是長期問題,也可能是動亂(亞洲西南部和非洲部分地區)和商品價格下跌這類使國家收入減少所造成的短期波動。儘管如此,21世紀出生的孩子生活在貧困中的機會仍然比歷史上其他時代來得低。


《巫師與先知》

作者:查爾斯.曼恩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1年08月04日

 


作者簡介

查爾斯.曼恩(Charles C. Mann)

《大西洋》、《科學》與《連線》雜誌的特派記者,他也為《財富》、《紐約時報》、《史密森尼》、《科技評論》、《浮華世界》、《華盛頓郵報》以及HBO電視網與連續劇《法網遊龍》撰稿。他曾三度入圍國家雜誌獎決選名單,獲頒美國律師協會、美國物理聯合會、艾爾弗.史隆基金會與蘭納基金會等寫作獎項。他於2006年以《1491:重寫哥倫布前的美洲歷史》獲美國國家學院傳播獎(National Academies Communication Award)年度最佳書籍,並於2011年推出其姐妹作《1493:物種大交換丈量的世界史》。現與家人定居於美國麻州安默斯特。


【名人推薦】

「以科技巫師和浪漫先知這兩種互相對立的眼光,來看待這個星球與人類的未來。查爾斯.曼恩描繪了這個異常曲折、豐富的細節,佐以相當有趣的論述,讓身處文明的我們理解人類所做的每一個決定的後果。請閱讀、思考,並好好享受這本書。」──茹絲.德弗里斯(Ruth DeFries)(前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環境地理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