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人權影展】循環或消耗:《礦工人生》的「石工人」隱喻與向內觀看 | 環境資訊中心
綠色影展

【2021人權影展】循環或消耗:《礦工人生》的「石工人」隱喻與向內觀看

2021年10月26日
文:視覺文化研究室

剛果民主共和國(金)作為全球礦產集中地,自過去能源轉型風潮後便受到高度矚目[1],其中,作為新能源電池(電動車)原料的鈷礦(cobalt)更是當中最競爭的礦產資源之ㄧ。

然而,能源轉型與終結石化原料的願景雖似乎將世界的能源污染議題推向一條可能的解決之路,但新能源產業在產製過程造成的污染與環境危害卻時常被忽略。同時,當企業大力鼓吹終端商品的「綠能-進步」意識形態時,反手隱蔽新能源工業開啟的另一波環境問題。

有鑑於此,本文將以剛果雙人組導演特希姆(Tétshim)與弗蘭克‧穆肯迪(Frank MUKUNDAY)的作品《礦工人生》(Machini, 2019)為例,試圖以一種向內觀看的視角,找回被忽略的新能源內在問題。


圖片來源:台灣國際人權影展

異化、勞動與身體

在這部10分鐘的短片中,兩位導演向內觀看剛果本地的能源開採產業。對於全球化跨國產業的經濟模式來說,不論是能源或其他商品大多處於高度分工、細部切割的合作方式。這種方式,雖然讓總體經濟發展得到飛躍成長,但同時因分工之故,我們也許可以說從生產者、企業到消費者,幾乎所有人都與產品本身產生異化(alienation)。當所有人(尤其是消費者)無法正確認知到整個產業的全貌或基本資訊,企業就能輕易地灌輸利於自身的意識形態,將商品賦予相當美好的樣貌。

而在這個循環中,最大受害者便是最上游的初級產地及其員工/人民——對員工來說,工作環境的環安問題與安全措施直接影響到其生命;對住民來說,工廠周邊的無形危害更可能悄然入侵他們的生活中;而在《礦工人生》中,導演提供了雙重身份的刻畫——從鋪陳居民歡快、日常的生活樣態,一路過渡至遠方工廠的隱形危機。

然而,本作不停留在一般環境宣導或政策呼籲的典型敘事中,而是在一條相對清楚的故事線外埋下隱喻。其中,也許最特殊的安排在於所有出現於片中的角色皆以石塊構成。這點在偶動畫(puppet animation)的形式美學表現中似乎司空見慣,許多作品為了凸顯角色特質,會特別使用不同的材質來製作角色與物件,舉例來說:《地獄新娘》(Tim Burton's Corpse Bride, 2005)中角色的頭髮採用似於皺摺紙的材質凸顯質地,並以此強化人格特質;《酷寶:魔弦傳說》(Kubo and the Two Strings, 2016)更直接使用紙模演出許多武打、魔法橋段,體現異質交會所碰撞出的火花。

不過,《礦工人生》採取的更像是一種材質隱喻,利用石塊組成人體形象,昭示剛果人民的雙重危機:其一,人民作為採礦場的工人,不再擁有自己身體的主權,所有在礦場中的勞動(labor)已然脫離工作(work)的脈絡[2],他們耗費身體能量、驅動產業動能,最終卻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剩周而復始但轉瞬即逝的勞動力消耗。在勞動的脈絡以及異化的前提下,所有勞工正處於某種去個性化的狀態——如同片中使用石頭組成的人體形象,他們被去除特徵、不可辨識,觀眾唯一能看見的只有一個形上的「形象」(figure)。


圖片來源:台灣國際人權影展

此外,他們不僅與自己生產的商品異化(即無法想像究竟礦物能變成什麼)、被收編為運轉產業鍊中的齒輪,更在整個勞動狀態中與自己的身體異化,使勞動力變成單純的機械運動。如同片中刻畫,具有些許透視感的水平產線鏡頭所揭示的,勞工無止盡地搬運石塊(礦物),消耗非自主的勞力動能,完全解離身體、心智及氣力。

「間接」消耗與「再生」循環

其二,人民作為剛果工廠周邊的住民,雖與礦場/工廠有著某種間接的距離與關係,但實際上礦場/工廠的種種環境保護措施都直接且大幅影響住民。此工廠、生活區及居民的三者關係在工業化後出現極大扣連,舉例來說,二戰後日本窒素株式會社(チッソ株式会社)因長期排放含汞催化劑的廢水,導致周邊居民(熊本縣水俁市)罹患水俁病[3]

雖然因果關係看似明確——工廠排廢水導致居民患病,賠償天經地義——然而,因法理上無法認定水俁病的罹病成因全然來自工廠廢水,且居民並非工廠員工或與工廠有「直接」關係之僱員,前述之工廠、生活區及居民三者間的「間接」關係此刻便成為工廠脫責的手段。

又或者如台灣六輕石化工業區,該區長期因石化工業排放有毒廢氣(硫氧化物、氮氧化物和揮發性有機物⋯⋯等)導致台西、麥寮居民出現失明、致癌等健康問題[4];然由於相同的「間接」關係,加上法理上認定居民需「舉證」吸入廢氣之地點、濃度及相關資料,導致目前法院判決仍窒礙難行。透過上述例子,我們可以明確發現,不論是片中的剛果、日本水俁或台灣麥寮[5],面對大型工業造成的諸多環境問題,大多無法真正處理、解決,甚至達成仲裁,而事件的成因都能收束於「間接」這個關鍵字。

這樣的無力,在《礦工人生》中再度彰顯,居民同工人,皆由石頭組成,似乎暗示在企業的敘事下所有周邊人民都成為某種資源(resources),他們被去個性、一視同仁地剝奪主體性,抽換成人力資源(human resources)、環評數據以及數字中介的「冷」資料。

當污染來襲,所有居民、工人應聲倒地,石塊散落,企業開著採石車,機械式地收割所有石塊(屍體),連同工人採集的石頭(礦石)一併送回工廠,成為能夠運用、加工的原料。片中石塊/礦石的複義也在此產生意義,不論是前述被異化成勞動力的工人或成為人力資源的居民,似乎被企業納入一種「循環」體系中,不論生死,當個體生活在工廠周圍,就已陷入自身命運的萬劫不復。

同時,剛果工廠周遭居民的命運,亦如本作最終無畫面、男人悠悠朗誦剛果作家穆吉拉(Fiston Mwanza Mujila)的詩句。詩中看似歡愉、狂喜的舞蹈,充盈著剛果人民的生命力。然而,那並非祭儀之舞,亦非常民娛樂,而是百年間,人民不斷重複著一樣的命運,在同樣的冶煉工廠,哀戚地舞出生命之痛與無人知曉的痛楚。

進步泡影,失衡星球

在能源轉型的大敘事下,許多先進國家受益於新能源帶來的環境改變,讓住民沐浴在進步(progress)的光輝之中。但在剛果,或任何能源產製工業中的初級原料國家/地區,他們仍在暗黑之中,低語著無人聽聞的悲歌。

全球化以地球為單位,體現世界一村的想像,但看似正在前行的敘事,早已出現內在危機。而我們也許身處的,不是一切平衡的日常中,而是早已傾斜的失衡星球。

註釋

[1] 關於剛果因礦產而掀起的企業風波與跨國競爭,詳見《天下雜誌》文章:〈當中國壟斷全世界的鈷礦〉。參見:https://www.cw.com.tw/article/5088906

[2] 在此引用美籍猶太裔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於《人的條件》(The Human Condition, 1958)中提出的「勞動、工作、行動」三大命題。詳見漢娜・鄂蘭(1958)。《人的條件(全新修訂版)》。商周出版。

[3] 目前水俁病的官司尚未結束。過去美國紀實攝影家W. Eugene Smith曾在《Life》雜誌發佈水俁病專題,其中以《智子入浴》(Tomoko Uemura in Her Bath, 1971)最為出名。今年則有改編Smith攝影故事的電影《惡水真相》(Minanata, 2020),片中也有提及水俁病事發經過及後續官司。關於電影評論,筆者亦有撰文,〈《惡水真相》影評:海波無法洗刷的永恆禍水〉。參見:https://vclazhi.com/minamata/

[4] 關於六輕工業區有諸多報導,在此僅列舉《我們的島》報導,〈【穿梭島嶼20年 污染開發篇】六輕 海上石化王國、煙囪下的教室〉。參見:https://ourisland.pts.org.tw/content/4102https://ourisland.pts.org.tw/content/2542

[5] 同時,本事件亦有電影創作,比如詹皓中執導的紀錄片《在雲裡》(Shrouding The Clouds, 2017)、柯金源執導,處理1980年代以降台灣環境議題的《前進》(The Age of Awakening, 2018)等。

作者

視覺文化研究室

自許為視覺文化研究者,關注電影、影像及文化運動。每一次的觀影都如同一場儀式,希望以一生的時間,曝光一幀永恆倒立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