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動物之死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人文

城市動物之死

2021年10月29日
文:吳宜靜;繪圖:BubbleJane in the Teahouse

我和我的牙醫在中山北路五段路旁撿鼠屍。牙醫負責輕輕拿起牠,我是助手,負責把夾鏈袋遞上,打包老鼠,一起物色適合的埋屍地點。

「可能出生還不到一兩個月吧。」那是一隻年紀尚幼的鼠,身體小小的,體型不足我們的手掌大,五官顯得稚嫩可愛,可惜還沒學會這座城市的生存之道,就被兩個路人宣告死亡。

沒有外傷,顯然不是外力撞擊,我們研判小鼠是吃了老鼠藥致死的。

我不禁對這個場景感到奇異——牙醫好友的那雙手,十幾分鐘前還在我的口腔唇齒之間,做著極為精密的診治工作,空氣中飄浮的各種牙科英文術語都還沒散去,此刻我們竟已蹲在路邊討論著這隻身體已經微微僵硬的小鼠。

城市裡頭日復一日,商店 always open,街道依然故我,乍看沒有不同。但仔細一看,除了小鼠,我曾擁有的一棵小樹苗在這個月也死去了;就連在四獸山上,山友經過我的時候,也能不偏不倚地踩死我想要保護的一隻小蜥蜴。

台北獅山的步道上,褐色的小蜥蜴靜止著,和褐色的石階沒有兩樣。確認牠還活著,便下意識想把牠請離步道,「不然很容易被人踩到」。我拿著樹葉撥弄,期待牠如同其他我見過的蜥蜴那樣開溜,「不對,牠看起來不太對勁。」好友H認為小蜥蜴可能已經受傷了。仔細一看,牠頭部的角度看起來真的不太正常,我有點驚愕,猶豫著下一步該怎麼辦。「不然我們用樹枝和石頭把牠圍起來,至少看得出來這裡有什麼不一樣,蜥蜴比較不會被直接踩過去。」我對H說。

當我在小徑上左顧右盼找尋適合的材料時,後面上來的山友卻已精準無誤踩上小蜥蜴。我緊接在後哀嚎,山友渾然未覺,聽到我的慘叫,只能以身體語言表達不知所以。

那個步伐不重,足以小動物死上一百次。儘管所有的生命終將一死,小蜥蜴巧合的死亡,對我卻是紮紮實實的驚悸、可惜、不甘心。

一場場的動物之死,遠遠超過整座城市 24 小時便利商店所響起的歡迎鈴聲。這是先前和同事S搭檔埋屍所得來的結論。只要辦公室周遭有動物死亡事件,我和S就會拿著鏟子和報紙,臨時演出動物送行者,服務對象包括辦公室的老鼠、水溝蓋上的灰鴿、停車格邊的紅嘴黑鵯⋯⋯

死亡的過程太驚心駭人,動物留下的皮囊、臟器、骨骼都令人難以直視。因為太懼怕死亡,我甚至不敢見祖父母在棺木裡的最後一面,那是一具屍體,不再包含親人的意義。因為太害怕,所以我想:屍體撿多了,或許就可以不那麼畏懼,或許也可以在面對死亡時更如實一點。像是耳朵進水,就要在耳朵裡倒進更多的水才能解決。

日復一日的城市,禁不起仔細觀看,否則動物之死,必然會成為城市的風景之一。見證動物之死,自然而然地照見:人類如我也必須一死,而他者的死亡對於自己產生了什麼意義?我很喜歡黃宗潔對於《汀克溪畔的朝聖者》的書評:

對作者安妮.迪勒來說:就算渺小如顯微鏡下的浮游生物,牠們也「有真實的器官,過著真實的生活。我不能假裝牠們不在那兒。」因為看過牠們的存在,因此必須面對、必須思考,對她來說,觀察顯微鏡下的生物,不是為了科學知識的累積,而是「道德上的練習」,是對容易遺忘的創造之事實的提醒。

沒能成功幫忙獅山上的小蜥蜴躲掉一場臨頭之死,而且未來恐怕還要面對更多諸如此類的失敗。幸好屍體埋多了,也慢慢學得生離死別的情緒管理,過度的情感——面對死亡的傷心和對屍體的恐懼——都顯得如此無益。

城市裡的日與夜,乍看沒有不同,然而在固定不變的事物之中,確鑿無疑地包含著大量的、不勝數的各種死亡,以致我總希望死亡之後就是一場新生。而面對城市動物之死,你至少需要一個鏟子、一疊報紙,還有一份下好離手的敏捷和善意。

作者

吳宜靜

右手按快門,也寫字。讀過歷史、勞工關係和攝影。旅行的國家數因為印度而未再增加。企圖用說得動自己的方式傳達環境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