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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人文

菜車

2021年07月25日
文:吳宜靜;繪圖:BubbleJane in the Teahouse

三級警戒期間,還好有貓和廚房。除了每天蹭著無所事事的貓說話,做菜這件總是由媽媽和奶奶操刀的事情,就這麼別無選擇地發生了。

在這一段安靜的時間裡,買菜、挑菜、切菜、熱鍋、爆香、熱炒,為自己做上一道道入口竟還能保持愉快心情的餐食。

在這一段安靜的時間裡,於是想起了鄉間的菜車。

我的童年生活在雲林縣褒忠鄉田洋村,是個值得大多人一頭霧水,回以一聲「蛤?」的小地方。我的奶奶林月紗女士經常在婦女會的烹飪比賽中拿下第一名,據說拿獎拿得不好意思,只好不再參賽。

雖說月紗有著一身料理絕活,雲林又是農業大縣,要在這座小村買到蔬菜水果,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回鄉的某天中午,我和奶奶一起吃飯,外頭正好來了一台菜車。她說想買點青菜,開始緩緩挪動原本深陷在藤椅裡的身體,我搶先那一雙患有風濕性關節炎的腳,奮勇拿起錢包,奔向菜車(當時真的十分擔心菜車會像台北的垃圾車那樣快閃呢)。

菜車一來,清一色留著短髮的婆婆媽媽嬸嬸阿姨們從不明的各方冒出頭來,原本少有人聲的村莊,忽然開始出現一陣奇幻的活力。

北漂青年如我,情不自禁迷上這種新潮的購物模式,這可比7-11和屈臣有有趣多了啊。

菜車是一台加裝帆布的藍色貨卡,車身上佈著深深的鐵鏽,有如南瓜馬車來到這座小村。車上載著青菜、蔥薑蒜、蘿蔔、魚肉、水果、豆腐、糖米油鹽、菜脯、雞蛋、油麵、養樂多;而肉品就塞在一個保麗龍箱裡面,被幾瓶結冰水簇擁著,就能以冷藏宅配的姿態走完這一趟巡迴。

身居偏鄉小村,十分仰賴菜車老闆選物的偏好和能力。菜車老闆是東勢人,從西螺鎮批來果菜,路經二崙鄉和崙背鄉,再一路往西南方,通常會在正午前後來到我家門口。在雲林縣人口最少、面積最小的鄉鎮的一個村裡,人口大概只有減少的份,我對於菜車固定到來而感到欣慰,至少那些相看五六十年的老親戚和老鄰居之外,還有個頭髮尚未花白的(鮮肉)老闆來和奶奶閒聊幾句。

奶奶一邊選購,一邊吩咐我進屋拿家裡的鳳梨給老闆殺,「哇,還可以這樣喔?」我心中聲聲讚嘆,原來老闆還提供這麼跨通路的服務。菜車不但解決了偏鄉採買食材的不便,連殺鳳梨、剁甘蔗這類老人家做不來的事,菜車老闆也二話不說地完成了。如果諾貝爾設立偏鄉貢獻獎,菜車老闆無疑值得拿下十座獎盃。

我的生命始於偏鄉,偏得我誤以為她沒有故事。做了一點家族考古,才知道原來再偏再遠的地方,都曾經活在蜷窩在大時代的背彎裡。

我們家族在清代便定居台灣,1935年,糖業大好,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在此設立「龍巖糖廠」生產蔗糖。據說家人口述,當時帶入兩三千戶就業人口。老家所在的街道被人們稱為「店仔」,外來人口聚集在此做生意,供應人口聚集所產生的採買需求。全盛時期據說曾有菜市場、教堂、鐵馬店、麵店、酒家、助產士診所、小兒科診所、漢藥店、銲錫店、桶木店、童玩店、理髮店、私娼寮,以及曾祖父經營的岸記商店。

後來隨著國際糖價下跌,龍巖糖廠便在1968年關廠,原本昌盛的糖廠村被併入田洋村。人去樓空,菜市場自然就跟著退場,本來的菜市小販,就由菜車取而代之。

遊走鄉間的菜車,經商方式頗為靈活和多元。老闆不只賣菜賣肉,也兼著收購各家戶曬乾的落花生;隨著時令,在新年賣橘子,在端午賣些小魚乾和粽葉,在中秋賣些柚子。

三級警戒已經超過兩個月,身邊有些朋友靠著菜箱度日,菜箱什麼時候送上門、箱子裡裝了什麼東西都隱隱有著一股菜車感。只可惜菜箱不會說話,不會替你殺鳳梨,也沒得討價還價。

這段時間,我在台北過得像生活在雲林老家。日子很安靜,沒有哪裡要去,做好了飯菜,上桌吃一頓飽,洗好碗盤之後,晚上就坐在陽台吹晚風,就像是幼時坐在家門前吹涼風那樣。

菜車開了二十多年,聽說菜車老闆已經職業倦怠。住在老家的叔叔說,菜車已經不按時出現,本來以為老闆忙著嫁女兒娶媳婦,但日子久了(應該沒有那麼多兒女好忙),車子總是兩三天、四五天才來一次,載來的番茄也已熟爛得微微出水。

而奶奶已經過世將近三年,她的一生不知曾為家人煮過多少飯菜。也許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太多,我偶爾還是會夢見她,夢見她用孱弱的身子,為我煮上一頓有我愛吃的蒸蛋的午餐;我偶爾還是會想起她,想起我曾經答應她要回鄉看望。

在親人死後才想起的事情,變得只剩下可惜,只好安靜地聽著〈在你死後才想起曾經答應陪你去散步〉

* 菜車還馳騁在各個交通不便、機能不齊的地方,例如苗栗、北橫、花東、嘉義的小鄉鎮,謝謝菜車老闆們。

作者

吳宜靜

右手按快門,也寫字。讀過歷史、勞工關係和攝影。旅行的國家數因為印度而未再增加。企圖用說得動自己的方式傳達環境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