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抓著恁啊!」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常站在家裡的田邊,看阿爸抓菜蟲。一隻隻嫩綠的菜蟲躲在陰暗的葉片背面,悄悄地嚙蝕高麗菜的生命。然而阿爸的眼睛卻是相當銳利的,每每在人蟲大戰中總能凱旋而歸。「阿爸讚!」我總是豎起大拇指這樣說道,在當時我那小小的心目中,阿爸是大英雄。
「林桑啊,恁兜A菜那A卡少有蟲咬,恁係用啥米『撇步』,教一下!」每當附近的菜農這樣問道,阿爸就會舉起雙手,神秘地眨眨眼。
當然沒有人領悟到這是阿爸靠著自己的雙手,日復一日在田中辛勤工作換來的成果,只有指責阿爸是小氣鬼。這樣的苛責不曾讓阿爸洩氣。靠著這招,家裡的菜總較別人的出色很多,往往一收成就有中盤商來講價收購,阿爸阿母笑得合不攏嘴的神情,彷彿還在我腦海中盤桓著,久久不能消褪。
「阿芳啊!妳今仔日昧落田無?」「哇愛睏啦。」等上了小學,阿爸會吆喝我下田幫忙。一開始我覺得有趣,跑得相當勤快,幾次之後新鮮感消失了,我就找盡藉口逃避。這樣重複幾次後,阿爸再也不找我和他一起下田了,只會偶爾跟我碎碎唸,說這片田養活了一家人,我應該三不五時去看看它,不過這種話聽久了我也麻木了,以後乾脆相應不理。
後來我上了國中,在家裡的時間更少了,難得的聚會只有在晚餐桌上。某一天,阿爸若有所思問我:「阿芳,恁冊讀尬按怎?」還不待我回答,阿爸就自顧自地說下去:「恁尬阿宏攏愛好好讀冊,以後卡有出脫,麥像恁老爸……」
「阿母,擱一碗!」就在阿爸說得激動的時候,弟弟阿宏把碗遞給母親,卻不小心把碗摔在地上跌個粉碎。飯桌上突然傳來「啪」的一聲,原來是阿爸一巴掌甩在弟弟臉上,接著又是震耳欲聾的怒吼:「死囝仔,恁甘知影那塊碗係恁老爸愛賣幾斤菜卡賺有?」覺得委屈的弟弟在一瞬間跟著放聲大哭起來,這時阿母起身用食指指著阿爸的鼻子大罵道:「恁今仔日心情歹,就找恁兒出氣,無路用!」挨罵的阿爸氣得滿臉通紅,顫動的嘴唇彷彿想要分辯,但在看了阿母一眼後就像鬥敗的公雞般垂頭喪氣地出門了。
不愉快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很久,阿爸在一個小時後回到家門,再向阿母低頭說聲對不起後逕自走入房間,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似乎看到他的雙眼略帶灰暗,再也沒有以往的光彩了。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我考上了著名的公立大學,弟弟也上了省中,阿爸和阿母在放榜那天還特地買了串鞭炮回家放,要讓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我們林家有喜事!
不過自從我負笈北上後,台北那花花綠綠的世界吸引了我的注意,讓我漸漸不愛回家了,甚至到了後來即使是寒暑假,也寧願窩在學校不回家。阿爸阿母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已經無暇去管,因為我只知道青春不能留白,且家鄉不是個適合揮灑青春的好地方。
堅持不用農藥,無奈不敵市場趨勢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在某一次我隔了很久才回家時,剛好看到阿爸氣沖沖地將一個男人從家裡趕了出去,印象中阿爸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此刻感想只有四個字「不可思議」!「阿爸?」我戰戰兢兢上前去,疑問還沒出口,阿爸眼中盈盈欲墜的淚更叫我吃驚了。「幹!共啥小葉仔有蟲咬過,賣無好價,一斤一塊共A出嘴,有夠無良心!阮林家A菜,無噴農藥A呢!人種菜用心種,甘願放田裡爛嘛沒願賣恁!」
我撿起阿爸丟在地上的菜,菜葉的邊緣的確有一點蟲咬過的痕跡,但不仔細看其實是蠻難發覺的,但是卻被當作殺價的藉口。我瞅了阿爸一眼,他臉上還是氣憤難消的表情,不過我也有話要說。「阿爸,恁為啥米不用農藥?用一點嘛!嘛無人知影!」
「恁共啥!」阿爸似乎被我的話惹得更惱怒了。「阮林家A菜擱是愛自然發!卡健康!」知道這是場無用的爭辯的我摸摸鼻子直接走進家門了,一眼就瞧見阿母在廚房忙著做中飯。「阿母!」我低喚一聲,已經好久不見了! 「阿芳!」阿母迅速轉身,滿是皺紋的雙頰上彷彿垂了兩行清澈的淚水。
為了避免責問,我趕緊轉移話題。「阿母,阿爸今仔日係……」「唉,老番癲,叫伊用農藥不用,別人A菜卡水,當然人客卡呷意。」這句話說完後,我突然聽到阿母先低聲嘆了口氣,再用極微小的聲音說道:「這時代已經尬以早不同款啊。」就在此時阿爸從門外走進來,低著頭不發一言地拿了斗笠,又迅速走了出去。「阿爸,恁係昧去抓蟲喔?」阿爸聽到這句話後只有回頭瞥了我一眼,再保持沈默離開。我又說錯話了嗎?我低著頭,不曉得到底怎麼回事。
嚐到用心種菜的甘甜
「麥睬恁老爸,先來飲湯。」阿母端了一碗湯給我,嘴中還在嘮叨:「介在恁尬阿宏攏熬讀冊,以後免呷這碗飯。」我接過碗喝了一口,入口的湯好燙,卻帶了絲絲清甜。是高麗菜的味道吧!我又猛猛地喝了一大口,不料燙著了舌頭,趕緊倒了杯冰水來喝。
「燙著啊?厝裡菜就多,慢慢飲,愛飲阿母給煮刮……」不知怎的我鼻頭一酸,情不自禁流下眼淚,只是不曉得這淚是被熱湯燻出來的,還是心疼阿爸被菜蟲嚙蝕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