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瑪斯沒打電話。他是個謊言。他的細胞都是謊言,他的存在是由謊言構成。謊言無法行事實所能行的事。謊言害怕被發現。謊言會帶出更多的謊言。湯瑪斯邊走邊想:「我的身體是由謊言構成。我的舌頭上有謊言。」他不再曉得事實。
然而謊言是對事實的第一個承認。他沒想到這點,他許多年不知道這點。他會想,我的祖先有純潔和目標。他們為一切事物作歌。他們是誠實的,即使在談判時,這一點從他們稱談判(treaty)為懇求(entreaty)即可窺得。
要是回家,他會被相信他的謊言的人臉圍繞,他必須表現得彷彿謊言是真的,因此,穿著平民衣服的他離開機場,只帶一件行李。另一件他沒拿。
不時搖動口袋裡的硬幣,他在晨光中走向城市,也搓擦在夏威夷所獲得的一卷未兌票據薪津。一些票據應寄給露絲,他想。他明白她已工作了許多年。他給得很少。軍隊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以為走不了多久,結果不是那麼回事,等到看見建築物,他感到疲倦。
雖然霧已升起,他感到寒冷,他的腳上穿著新軍靴,他們在夏威夷給他這軍靴,當時他們就他如何被對待審問他。此刻他腳上起水疱。
官員以其凜然不可侵犯的權威審問他時,他回答說:「很好,我很好。」但他的眼睛蓄滿未哭出的淚,他的臉發紅。他認為他們會要他入獄數年。
陌生人說:「『很好』!那詞是典型反應。你知道嗎?」
他不知道。喏,每個人都說很好。他們還能說什麼?說事實?
戰爭就像海洋,人進去就會受灼傷或溺死的海洋,只有一些人能游過它。
他想念真正的海洋。他從未想到在那海洋的未來。只想到游泳及屏息。
他走路時覺得腳痛,但他因痛而覺得高興,也因牙痛而覺得高興。他把背包換到另一肩膀。他感到一陣想家的痛。他看見露絲的牙齒,它們在咬進一片水果時看來是那麼小,而且他想念她。他想要觸摸她,但他告訴自己,不回去是適當的、對的。他有兩種生活。現在這兩種生活看來都好像屬於別人。這兩種生活都不屬於他了。他是個被剝奪的人。剩下的不是他。只是行屍走肉、不誠實的身體。他是個被剝奪的人。此刻他能感覺到的唯一社會關係,就是穿著新軍靴、疼痛而發僵地離開一切事物。他走了好幾哩路,對一個種稻者而言這哩程不算短,他習慣站在水裡、彎身,從背脊就可看出他的勞力。在當農夫之前他是漁人。他在走路時看見棕色海草,然後看見路旁的綠色植物。他身處一個不同的世界。他來自一個不同的世界。這兩個世界間有著漫長距離。他認為那距離無從跨越。
最後他抵達市區,發現市區內暖洋洋。人們擦肩而過,都是異類,蒼白,看來奇怪。太陽從天空看著他。他把背包放在一條長椅上。
在開啟第三種生活前,他躺在寫著「The Hartford」①、上面畫了一隻麋鹿的長椅上,鬆開靴子,在鹿的叉角下睡著了,夢見自己的頭在個女人的膝上,而非在背包上。
在最後一班飛機後,在巴士抵達後,在數個日子和無眠的夜晚後,露絲了解到他不會回來,或許他永遠不會回來,他已去到她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所有希望落到地上,越陷越深,比沙和石還深。即便是個住在船上的漁婦,她很害怕出海。她很害怕,因為自己很重且不停往下沉,那重量會把自己越拉越低,最終溺死在黑暗、寂寞與寒冷裡。她會沉到海底,可能連船也沉到海底,船上的床及碗盤一起跌下、漂浮、下沉。她本以為這天或這晚她能抱住湯瑪斯、觸摸他、徜徉在他平滑微黑的手臂裡。她本以為兒子會與他們一起,如今湯瑪斯卻未能與兒子坐在一起、看著他酷似自己面容的臉。最後,她在母親位在山坡上的屋子裡睡了一覺。令Hoist失望的是,奧羅拉用布覆蓋小鸚鵡的籠子,以免小鸚鵡吵醒她。
身體不誠實的那個男人後來醒了過來、走進市區、在向右拐彎處替自己找到一個地方,離公路不遠,一個入口通往一彎彎曲曲通道的房間。它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他認為它看來像梵谷的小房間畫,因為地板是上了漆的木頭,紅色的、有點擦損,床是木製的、坐在上面會發出聲音。椅子和桌子被擱在角落,牆是藍色的。即使它聞起來像個老人,他租了它。在角落有個蔬果架。第二天他買了蘋果。有好幾天他覺得自由。但在晚上當他上床,如果他睡著,他們就把他給找出來,那些他被迫離開的人。Ma.她的名字總令他發笑。琳(Lyn),他們的女兒,他的女兒,身體瘦得像稻草,他的女兒。或許他們能穿過重重世界而找到他,因為他們是死者,而死者能穿越時空。她可能與母親一起在靈界。她可能與他離開時一模一樣。琳如果還活著,現在可能是任何模樣。她可能是共產黨軍隊裡一個小兵。他看見留著山羊鬍的宋老伯在自己被帶走前在屋尾哭泣,琳為他哭喊,以只剩皮和骨的腿奔向他。直升機離開時,他往下看她,然後想跳下。他該跳的,他想。
譯註:①哈特福德,美國康乃狄克州首府。
《未完待續》
【書的小檔案】
書名:靠鯨生活的人People of the Whale
作者:琳達.霍根 Hogan, Linda
譯者:刁筱華
出版: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0/07/01
定價:280元
※本文轉載書林出版之《靠鯨生活的人》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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