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新聞系主任林元輝在2日的卓越新聞獎頒獎典禮上說:「良禽找不到良木而棲,當老師的很心痛」,一句話道盡一個新聞系老師的無奈與憤怒。
而這一陣子以來,經常有新聞系的學生問我:「畢業後要不要當記者?」看著一雙雙茫然的眼睛,我心裏想的是:「不想當記者你幹嘛念新聞系?」
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新聞環境,讓如今新聞系的師生陷入進退不得的困境?
我沒念過新聞系,不知道新聞課堂裏都教些什麼。但中年轉業當了記者,從此沒想過要換別的工作。如今,從新聞環境的繁華走到没落,卻是點滴在心頭。
去年4月告別10年主流媒體生涯後,發現想做一個「真正的記者」已經無路可走,於是決定暫時不到主流媒體工作,想試試台灣獨立媒體的可能性。
現在我以獨立媒體記者的身分獲得第9屆「卓越新聞獎」、「曾虛白先生公共服務新聞獎」等3個獎項。一整天,手機沒有停止響過,祝賀的簡訊、信件如雪片般傳來,這之中有同業、有已經不再是同業的昔日新聞伙伴,我的得獎似乎也讓他們相當振奮。
有人說,我的得獎讓他們看到獨立媒體新的可能;也有人說我的得獎讓他們感受到公平正義(特別是被迫離開媒體的同業)。而我卻覺得,我的獨立媒體身分恐怕為我的得獎加了不少分,因為評審老師要肯定的,絕對不只是我個人,而是在誨暗已久的新聞環境中,對於「獨立報導精神」的一種期許。
獨立報導精神的失落
前一陣子一位政府官員跟我說:「現在打開報紙都覺得有氣無力」。以前他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急著去翻報紙,看看有什麼跟自己有關的事件給爆了,好盡早研究因應對策。但現在的早晨卻是「從容」得多。
聽到官員這麼說,當下覺得失落、事後更覺得悲哀,當媒體對官員已不再有壓力,那媒體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回想12年前開始當記者時,當時整個氛圍是積極、有活力的,報社老闆及主管鼓勵記者跑獨家,同業之間拼了命競爭,那天搶得獨家當「一日英雄」,走路都有風。相對的不當一日英雄,就要變成「一日狗熊」,漏了大新聞,那簡直是國恥,隔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再去挖掘其他的後續報導。
但如今,記者之間互相「分享」新聞,講好聽是互相合作,但那種因為競爭而產生的火花,卻已經很少見。更讓人驚訝的是,就連報社與報社之間那種競爭心似乎也已蕩然無存,甲報的獨家,乙報隔天就當作沒看見。
而媒體(主要指報紙)之間的「門戶之見」似乎也愈來愈深,甲報自己辦的活動可以廣為報導,乙報的活動連報都不報。以這次卓越新聞獎為例,媒體個個只報導自己得的獎項,沒得獎的媒體對這個一年中媒體界最重要的事隻字未提。從這件事或多或少可看出媒體公共性的失落,媒體是公器、還是私器?
理想性格的失落
林老師發言時說:「年輕記者富有正義感和利他性,卻無法發揮,媒體老闆和主管該負最大的責任。」相信所有線上記者聽到這句話都心有悽悽焉。
我總相信,會想當記者的人,一定有一組基因是跟別人不一樣的,他有正義感、想改變些什麼,而如果能透過自己的努力對不公義有所追討、進而促成改變,那是對一個辛勤付出的記者最大的回報。而在這之間,除了記者本身的企圖心之外,主管的確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
記得在聯合報時我的一位主管陳建宇先生(他也在多年前離開了報社),每當我在下午報稿時,他都會以相當珍惜的口氣說:「你這個新聞很重要啊,我看是不是我們可以增加一些角度...你還可以做個表、寫個特稿.....」,聽到你的主管這麼說,完全忘了自己是如何辛苦跑到這條新聞的。
卓越新聞獎頒講獎台上大大的字幕寫著:「以做一個記者為榮」,說實在的,記者不是在頒獎台上才以自己為榮,而是在每天例行採訪工作、報稿時就感覺到那分榮躍,而讓你感到榮躍的源頭通常就是你的主管。
曾幾何時,報社主管跟記者之間每天最重要的電話報稿被MSN取代,雙方不必交流,報回去的稿經常石沉大海,同業常常感慨不知長官對這個新聞心意如何,要不要繼續延伸其他的角度...。有時急了打電話回去問,得到的卻是冷冷的答案:「你這個新聞有什麼好寫的、有什麼新的進度嗎......」
剛剛說過我不是念新聞系的,我真的不知道新聞系課堂上除了教學生技巧,是不是也教學生做人處事、應對進退的道理。至少我念的企管系課程教的是,主管如何鼓勵同仁、如何當一個好主管...。
而很遺憾我所觀察到的媒體主管,多數都沒有好好受過主管訓練,不要說對記者鼓勵不足,恐怕是打擊還有餘。試想,什麼原因會促使一個記者赴湯蹈火,難道不是希望自己辛苦跑的新聞被公平對待?
還有的主管,甚至把媒體這個公器放在自己的口袋,做為跟各方交好的籌碼,記者辛苦跑到的新聞,不是事先被交待如何處理,就是隔天打開報紙,發現自己的新聞被改得面目全非。
而如今置入式行銷猖獗,許多主管存在的價值只剩下拉編業,還可以公開對記者說:「不要在那裏假裝清高,有什麼業務快帶進來。」記者有業務目標、業務收入還可以抽成,請問這種制度究竟是要鼓勵什麼?
前幾天聽同業轉述,一位記者去跑藥廠的記者會,前腳才進入會瑒,就被那家公司的公關交代:「這個新聞是有付錢的,你好好寫」,聽說那名記者只差沒當場吐血,心中的悲憤又何足為外人道。
媒體大環境的改變,許多老牌子報社經營不易,於是怪罪是某某「水果報」的「非質報報導」才搶走自己的生意。實在很難忍受,為何有媒體會左手大做置入式行銷,右手卻不斷稱自己是「質報、優報」,刻意忽視對手是如何在短時間內異軍突起。說句不客氣的話,要說失敗恐怕是敗給自已。
記者的失落
於是在整體大環境的晦暗下,如今看到的年輕記者也是有氣無力。我不知道所謂「跑新聞」那個「跑」字從何而來,但一個好的報導的確是記者一步一腳印踩踏而來。而現在多數記者不「跑」新聞了,許多人只待在記者室等新聞稿、記者會,還能撥出時間搞團購、交換網站購物心得。
過去記者之間常講記者會的新聞不叫「新聞」,因為真正「厲害」的事件,官方恐怕掩蓋都來不及,那有可能發什麼新聞稿、開什麼記者會公告天下?於是記者們總是像偵探,穿梭在人與事之間,甚至透過許多私下建立的人脈及管道,問到當事人或看到第一手資料,一點一滴去撥開事件的真相。
沒有了理想性,就常聽到年輕記者總是在處理「一日新聞」,寫新聞只為了交差了事,於是今日畢、明日忘。然而不論是跑那個領域的路線,沒有一段較長時間的經營與累積,是無法培養記者個人在那個領域的知識以及人脈的。
許多年輕記者打開我的櫃子常驚呼:「小豬姐姐你有這麼多資料都留著啊」,我反而覺得問這個問題很奇怪:「對啊,不然你們都丟掉了嗎?」
各行各業不都是如此?記者或許不必唱什麼「志業」的高調,但說這是一門「專業」恐怕沒有人會否認。如何隨著時間的累積讓這個專業愈磨愈利,那是身為記者的每個人都應時時警惕的,否則不是更鼓勵報老闆,可以用廉價的薪水取代資深記者。而沒有資深記者的台灣媒體,你又要如何期待質的提升?
很多記者會說:這不就是一份工作。是的,沒錯,記者是一份工作,但這份工作真的不一樣,他有社會責任、有機會改變些什麼。再退一步言,有了記者身份,你才有機會去訪問到社會上一流的專家,開拓自己的視野、豐富自己的生命,試問這世上有什麼工作有這得天獨厚的機會?白白浪費不是太可惜了嗎?
林元輝老師在致詞時提到一個記者的志氣跟勇氣,這也是多年來我對記者態度的不解,為了保有一份工作,對於報老闆及主管的種種不合理幾乎是逆來順受,甚至有的還曲意奉承、配合,於是乎在「長官英明」的氛圍下,我所期待的所謂「辯論文化」,如今在主流媒體早已蕩然無存。
網路媒體的異軍突起
主流媒體的失落,造就網路媒體的異軍突起。這些年來包括立報、環境資訊協會、苦勞網、新頭殼等等這些所謂「非主流媒體」的記者,還是保有相當的活力,年輕、認真、有理想,可說是他們的存在讓人看到媒體未來的希望。
以我這次得獎的中科三期、中科四期這些議題而言,剛開始在現場只有這些網路媒體在場,我們常自嘲是「三小媒體」,而民間也因為在主流媒體看不到關心的議題,轉而接觸三小媒體,於是透過網路傳播這些議題也逐漸發酵。
這其中最經典的例子就是立報前記者(現在公視PNN)胡慕情。她雖然生不逢時,沒有趕上主流媒體意氣風發的年代,但也因為即時出現在主流媒體没落的年代,又因為個人努力讓她有機會在媒體界、網路、社運界受到矚目。
我常說:「慕情讓立報從小報變大報」。例如政府部門的公關科每天上午例行性要剪報,送到各處室以回應,那剪的順序一目了然,當然是聯合、中時...這些大報剪完後才順便看看小報,至於寫些什麼、要不要剪已是無關緊要。
但慕情開始跑環境線以來,那個剪報的順序立刻被打破,然後她的報導經常不是被放在當天剪報要聞的第一頁就是第二頁,環保署長還得親自筆戰慕情,所謂大報、小報某種程度已被打破。而如今,在環保署心目中,環資、苦勞網、立報這「三小媒體」,已經變成「三大頭號敵人」。
我們要留下一個什麼樣的新聞環境
我不認為部份主流媒體的没落(或自甘墮落)短期間有改變的可能,但企圖取而代之的網路媒體卻也還不到那個火候,於是現階段的台灣媒體呈現一種真空狀態,那是整體新聞環境的失落,也是社會整體的失落。
正如顧忠華老師在頒獎典禮當天說的,社會要進步,需要媒體監督的力量。然而,如何促進這個監督的力量、而我們又要留下一個什麼樣的新聞環境,那是今日所有媒體工作者,無可迴避的時代使命。
致謝
感謝卓越新聞獎開風氣之先,把這麼重要的獎項授予獨立媒體記者,這對所有的記者而言,無疑是一個重大的鼓勵。
感謝公共電視我們的島、環境資訊協會、台達電子文教基金會給予我採訪的資助與協助。
感謝許許多多為台灣環境付出的你們。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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