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能是沒有想像力的產物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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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能是沒有想像力的產物

2012年03月09日
作者:吳明益(作家)

10. 911告別核電示威,東京6萬人的集會,戰後日本最大的示威活動(劉黎兒攝,先覺出版 社提供)

大江健三郎曾經回應了我一個心底很重要的問題:「既然巴爾札克(Honor de Balzac)、杜思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這樣偉大的作家已經創造出造詣精深的小說,那麼自己為什麼還要寫呢?和我一樣苦思冥想的年輕人現在也會來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覺得反問他下面這個問題,也許對他是個激勵─無數偉人都曾生活在這個世上,難道你因此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嗎?」

大江認為,文學家的責任在於回應這個時代的問題,並且對未來提出具預言與想像力的可能性,由於問題往往是變動性的,是以每一代作家都得面對新的挑戰。大江可能是日本此刻尚在人世的作家裡,最戮力於反核的。雖然臺灣大多略過他這部分的著述翻譯,但從他的作品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大江由書寫戰後來反省戰時殺戮,而將核武器與核能本身視為另一種無差別殺戮的戰爭,或許不算是離題太遠的理解。

2002年我到蘭嶼短暫旅行時正好遇上反核廢大遊行,日前在台北遇到夏曼‧藍波安,他認為對達悟人而言,核廢料不只是安全性的問題,還是族群壓迫的問題。

為什麼我們可以選擇將自己不敢置放的東西,硬是要達悟人租地讓我們放置?這個問題住在臺灣島上的所有居民都無法回應。

核能議題是個多層次議題。一般的贊成者所思維的只是「能源價格」,而以「安全性」來包裹能源價格問題。但對我而言,即使這部分讓渡給贊成者(事實上核能源並不真的廉價),卻仍然難以讓人接受。因為核能背後仍然站立著「族群與階級壓迫」、「環境剝奪」,乃至於「全球化的霸權與隱藏性的軍事恐怖」的幽靈。

核能一旦成立就將產生核廢料的置放問題,說到底主事者從來不是考量放置何處最為安全,而是放置何處反抗的力道最小。這個反抗力道最小的族群,往往也是彼時對核能的認識最不清晰的弱勢者。而一旦發生核安事變,進入清場忍受慘劇的第一線人員,往往也都是無法抵抗命令的軍人和窮苦的工人。福島核災的工作人員並非「勇士」,而是被職業責任與微薄酬勞綁住人生的悲劇者。他們只是災難波瀾下的擋火牆、消波塊而已。

核電廠蓋在哪裡,就將對當地的環境造成剝奪性的傷害,不只是人以外的生物,居住於核電廠災變半徑裡的居民,沒有一刻獲得完整的居住安全感。這種剝奪是隱性的永久創傷。

而這世界上擁有核電的國家,除了科技大國以外,就是那些被包裹推銷核電能源的國家。更何況這些國家都非純粹利用核能來做為能源的「想像」。核能的根源是武力發展的意圖,這是無法隱藏的。核能是所有能源裡,「祕密」最多的一種,它從軍事出發的「保密性」,使得核能的安全與實際運作,總是帶著曖昧。

核災變後不只是即時性的殺戮,它是一種朝向未來的殺戮。還未出生的嬰孩,從土地再生長出的植物,倖存者殘餘人生的摧磨,乃至於隨時會被轉換成戰爭工具(無論是攻擊他人或是被攻擊的威脅)的陰影,都意味著核能源是沒有想像力的產物。

堅強反對核武、核能,視其為「晚年的憂鬱」的大江健三郎,作品中常出現森林的意象,做為生命力的隱喻所在,那正與核災變或核爆後的荒脊形成對比。他曾說:「當出現巨大恐怖之時,正常人應該如何應對?必須滿懷希望創造根據以對抗恐怖。面對籠罩一個時代的恐怖,樹立對抗它的希望。」日前媒體報導,311海嘯後,日本建築師已放棄使用世界第一海堤就能把災變阻絕於外的幻想。他們改以教育當地學童海嘯的知識,以為儲備面對生命難解災難時的能量。而政客與不負責任的科學家卻要我們相信,這種他們宣稱能摧毀萬物的產物,可以用他們設計出來的那個脆弱的「盾」阻隔住。

我以為光是拒絕核能不能「樹立起對抗它的希望」,未來這個島嶼更要投入教育一個沒有核能的時代,構思一種新的棲居環境,用來對抗那些宣揚「無有恐怖」的恐怖主義者,對抗那個沒有想像力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