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中秋節前夕,月亮很圓,踏著月光,踏著落葉,踏著薄薄的霜,在林中散步,看自己的呼吸凝成霧,結成雲。
雲游過,在霧裏數著過去的中秋,而最瞭亮的是四十多年前在大甲溪上的那一夜,那年中秋是在朗朗的讀書聲中度過的。
1949年8月,我從軍中退下來,插班大甲中學高中二年級。
5月入伍,8月退伍,4個月的軍中生活,8個月的流亡歲月,從濟南到徐州,到南京、上海,去長安鎮,又到了台灣。千里征途,我學會了怎樣照顧自己,怎樣在無助的日子裏討生活。
那年我18歲。
到學校註冊的時候,我有一袋米、兩套褪了色的軍服、兩床軍毯,口袋裏的錢可以買些文具,也可作一月之炊。包袱裏有一本范氏大代數、一本開明英文讀本,還有幾件汗衫和內褲。
我是大甲中學第二個內地(外省)學生,先我而來的一位也插班高二,和我一樣,他也是山東人,講話比我更土,我就叫他二哥。他的左足踝受過傷,走路一拐一拐的。他叔叔在糖廠做事,一定要他讀書。
二哥和我同舟共濟地在山坡上找到了一棟被遺棄的水泥平房。這棟房子是日據時代的肺病療養中心。我們用紙把破了的窗子補起來,又從學校借了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收拾好了倒也窗明几淨。我們在田野裏拾了些稻草,再用碎磚在地上作兩個方城,這樣就成了舒舒服服的地鋪。
二哥的家產有碗筷和鍋盤,我們在房屋的另一角築起爐灶,又買了一只鐵桶,每天去大甲溪中取些清水,可以作飯,也可以洗面刷牙。
我們的食住解決了,去學校只需15分鐘的路程,交通也不成問題。
開學的第一天我們班上又來了一個河南學生,姓陳,只有17歲,頭髮卻已花白,他不大講話,並不是城府深,只是太慢-走路慢、讀書慢、吃飯也慢。我們叫他陳夫子。
不久,一個姓楊的上海學生也加入我們班級。他長得非當白淨,一心想作電影明星,我們就叫他白楊,因為那時有一個叫白雲的明星,因為長得漂亮而出名。在同時,一個13歲的孩子加入了初中一年級,他聰明伶俐,人見人愛,我們就叫他小弟。
這三位外省學生都搬進了我們的宿舍,如此,兩週之內,我們就有了五口之家。
那時本省學生的國語都不大靈光,而我們五人中也只有二哥可以講些台灣話,然而在教師群中,除去體育教官外都是內地人。本省同學就說國語真難,有四川國語、安徽國語,更可怕的還是廣東國語。
因為語言的關係,內地學生讀書考試佔了便宜,而我在濟南高中一年級的基礎又好,期中考試,出了些小鋒頭:歷史100分,國文99分,英文99分,我同宿舍的朋友們就常請教我,每每吃過晚飯後,我們5個人便坐在大甲溪床的石頭上,大聲讀國文和英文,水流潺潺,書聲朗朗,連西天海上的落日也不忍離去,一浮一沉地向我們敬禮。
台灣火車的海線,到大甲時經過大甲溪底的地洞,我們常以為這是一大奇觀。進地洞或出地洞時,火車汽笛就會嗚嗚地響起,這種車笛,在黑夜中特別響亮,回聲在山谷中撞來撞去,消失在稻田上,消失在近海上。有時夜裏睡不著,我就坐在房前看月亮,看星星、聽火車的汽笛,我記不得我在想些什麼。
賈福相
大甲溪上讀書聲 (上)
2003年01月26日
作者:賈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