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30年來,如果貢寮人有一年、有任何一個念頭,因為覺得沒希望而放棄了,那麼反核運動就不可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也不可能有20萬人上街的盛況了。他們總是在想,還可以做些什麼呢?還能夠嘗試些什麼吧!於是上街頭、打訴訟、每天看著核四監督工程、自力作海灘監測、跟台電吵架……就這樣堅持到現在。309有20萬人上街,很多人說是因為名人效應,但名人其實是被公民的力量召喚出來的。我們不必妄自菲薄,要對前輩謙虛,更要對公民力量的未來感到驕傲。」
這是綠盟秘書長崔愫欣在一場鹽寮反核自救會與反反反行動聯盟交流會後的結語,語畢,原本互動熱絡的兩群人靜默了幾秒鐘,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把每個人的情緒一瞬間帶到歷史裡。
由反反反所發起的「不要告別東海岸」徒步行動,4月初從台東杉原海岸一路步行北上,經過11天、將近兩百公里的旅程後,抵達了東北角貢寮的福隆。他們休息一晚,隔天從福隆徒步至澳底核四廠,來回14公里,跟鹽寮反核自救會一起至核四前向視察的官員抗議,然後晚上雙邊開了簡單的交流會。
徒步行腳隊的成員有台東杉原部落族人,還有居住東海岸的藝術家、學生。他們自比「肉身傳訊者」,藉由徒步行動,把東海岸被財團不當圈地開發、山海家園遭破壞的訊息,一路緩緩傳到台北,呼籲全民重視。整個徒步行動、遊行與音樂會如同一套大型藝術創作,既然財團和政府以醜相逼,美和無用之用就是抵抗的武器。
行動包括串聯。由於東北角亦面臨土地財團化和海岸生態惡化的問題,他們特別選在貢寮停留。除了帶來東部的訊息,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想聽聽貢寮人分享反核多年的心路歷程。
用電量僅佔5%的東部,卻得承受西部用電所製造的高低階核廢料。除了已被暫存低階核廢長達30年的蘭嶼,台東達仁、花蓮秀林等原民領域都可能被選為最終處置場。
與其說是「分享」,不如說是東部朋友與「社運聖地」貢寮的第一次接觸。當自救會的成員們一一就坐,有些人驚呼:「他們就是紀錄片裡的主角啊!」
美麗與幸福=恐嚇?
鹽寮自救會的楊貴英(阿英姐),在發言之前站起來對東海岸的朋友們深深一鞠躬:「對不起,我們自己的事情一直沒能夠解決,所以沒辦法出去支援你們!」話說得謙柔,卻也透露出貢寮人長久被核四噩夢糾纏的辛酸。
多年來,貢寮人學到的不只是街頭抗議的身體經驗,更目睹了技術官僚和政治人物在專業場域聯手壟斷核電知識、阻斷社會參與的姿態。為了抵抗資訊不對等的壓迫,年事偏高、學問不多的他們,漸漸發展出一套俗民理解複雜事物的方式,藉由聽學者演講、自行找資料、做沙灘監測,個個都能講出一套反核的論述,阿英姐正是箇中翹楚。
1997年,楊貴英因為自家門前被劃入政府徵地開路範圍,去查閱相關文件,卻不意間發現,台電在沒有合法取得用地的情況下,就擅自規劃核電廠出水口管道,涉嫌違法施工。她集結鄉民,一狀告到相關單位檢舉台電,史稱「38案」,在監督工程上打了漂亮的一戰。
阿英姐也提到,核四溫排水管本來設計為外露式、從福隆沙灘直接沖出,後來自救會為了保衛沙灘,去都委會下跪,才逼使台電改採潛遁式工法,從海中暗管排出。這些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抗爭,一天天拖延了核四建廠、甚至間接阻擋了核五、核六,卻是外人難以看到的反核運動點滴。
徒步隊隊長那布這時拋出一個大哉問:「不同議題要如何串聯?」事實上,因為蓋核電廠與核廢料處置場而發放的回饋金,恰好都是造成兩地社區撕裂、也是外界誤解的重要原因。
以貢寮為例,台電用核四建廠經費的千分之一作為回饋基金,成立電基會專門管理,但是其中的利益往來一直有爭議。回饋金中的兩成,台電抽出作為公關費用,剩下8成都撥進鄉公所,而不是直接到民眾手上。
自救會前會長吳文通說:「例如同個社區有兩戶人家,一戶擁核、一戶反核,兩戶屋頂都受損,但最後只有擁核那戶能得到台電經費來整修,就是用這樣的施惠來分化地方,這都是真實發生在貢寮的事情。還有以前貢寮民眾旅遊,只要一輛車去核四廠前合照一張,就可以得到3萬元補助,不管你反不反核,回饋金根本是種暴力。」
也是徒步行動發起人之一的歌手巴奈說,台電稱給台東放核廢料的回饋金是「尊嚴回饋」,「事實上就是發錢污染你的土地,但是尊嚴能夠用錢買嗎?」
當美麗灣開發企業宣稱「美麗不是口號,而是付出和行動」、江宜樺院長稱「反核就是甘願犧牲未來的幸福和發展」,曾幾何時,「美麗」和「幸福」竟然都出現了新的語境,代表了恐懼與流離失所。
「為何我們要被迫在經濟發展的恐嚇下活得這麼痛苦呢?」那布質問。
肯定過去的新社會運動
有些人說,近期的反核熱潮是「新社會運動」,其實這個「新」,若沒有貢寮人30年來的堅持和累積的歷史,就沒有故事的養分,也就沒有如今綿綿不絕的相關創作和創意。309遊行之後,想記錄、書寫、為運動命名的人如雨後春筍,許多人驚艷於公民社會強大動能的同時,卻容易忽略過去30年來,貢寮人體會過的冷暖。經歷過被注意、被遺忘、被背叛、自我放棄的過程,在廢核漸成為「全民議題」的今天,對準貢寮人的鏡頭淡入又淡出。然而,他們從來就不是主動站到鏡頭前的。
「兩年前的3月11日,日本大地震那天,我剛剛選上新任自救會長,第一次在我家開會,正討論過幾天要去行政院糾舉核四問題工程疏失,沒想到,福島核災發生了,真的是始料未及。」現任自救會會長吳文樟說。
貢寮人回到歷史的舞台,除了偶然的外在事件,也是由於一連串的地方組織工作才得以啟動。311往前推幾週,那年的2月19日,鹽寮反核自救會在沉寂9年後重新召開會員大會,上百位老人家把狹小的自救會鐵皮屋塞得滿滿的。再往前幾個月,由年輕世代發起的諾努客團隊,在核四廠舉辦「人鏈」包圍行動,久未上街頭的十多個貢寮人參雜在外地人中間,好奇地觀察這些年輕人到底在玩什麼。
「再來重新召開自救會吧!」於是年輕人們向吳文通調出當天活動的影像,一個個指認不認識的老人家,記下他們的的姓名和電話,逐一拜訪、造冊,傾聽他們多年反核的故事,然後邀請重新參加自救會。幾個月後,福島核災就發生了。
或許,「新社會運動」的「新」,不是基於「否定過去」的新,而正好是「肯定過去」的新。貢寮人還在這裡,沒有想過反核運動會一路走到今天,對於長年耕耘的組織來說,也是如此。
即便統治者也沒有預料到今天的狀況。面對風起雲湧的公民力量,他們祭出陷阱公投這個最新伎倆,究其本質只是一場以民主為名的欺騙,用似是而非的政治話術,扭曲了對民主的詮釋,踐踏社會大眾的價值選擇。
貢寮人娓娓道來的故事,對東部的朋友是個莫大的鼓勵。台東不要美麗灣,貢寮不要核四廠,兩邊的運動都仍是現在進行式。謝謝還堅持在路上的人,讓運動延續到今天,不管這條路,是30年的抗爭,或者是265公里的徒步。
4月最後一周,立法院院會將討論核四公投案成案與否,公民團體持續號召民眾前進立法院施壓,不論是走街頭、或者打電話給選區內的擁核立委,一起上路吧,不再讓貢寮人孤單前行。
※ 本文轉載自立報環境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