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些對原住民部落好奇,但是未曾去過部落的朋友。每次當我們聊起部落的狀況,部落的圖像常常是:在現在什麼都要用錢的社會裡,青壯年為了要謀生,不得不出外工作,部落裡只剩下老人跟孩子,每逢聖誕節,這個如同漢人過年的節日,部落才會有熱鬧歡愉的氣息。
話題最後,有時會談到部落該往何處發展,我說:「像台東要蓋美麗灣渡假村,雖然短期看來能帶給部落族人就業機會,然而若以烏來觀光產業的發展為借鏡,漢人開的飯店或民宿裡,原住民多擔任基層服務生,部落的公主變成女傭,主導權仍然掌握在外來的財團或漢人企業家手裡。」朋友說:「我知道發展觀光產業會有很多弊病,但如果不發展觀光,部落還有別條路可以走嗎?」
朋友的回應讓我思考良久,對啊,原住民部落,如果不發展觀光,就不能吸引人潮與錢潮,難道還有別條路可以走嗎?一開始我總是被這個難題給困擾,發展觀光,可能讓族人喪失主體性;不發展觀光,族人又可能沒飯吃。兩害相權取其輕,生存看起來最重要,主體性不能當飯吃,所以,似乎還是只有發展觀光一途。
真的是這樣嗎?經過這幾年,我慢慢開始有了不同的想法。
我發現,部落發展可以有一條不同的路,那就是以「照顧」作為基礎的發展。傳統的發展邏輯是:「發展觀光產業─賺錢─拿錢照顧部落老幼」,照顧老幼變成是各家青壯年自行負責的工作。然而以「照顧」為本的發展,關鍵就在於,我們把焦點放在「照顧」這件事上,把資源投注在照顧工作,讓照顧成為眾人之事,減少部落依賴外來產業的壓力。
以我自己的親身經歷為例,我曾接觸過屏東縣的「部落托育班」(現已改名為「社區互助式教保服務中心」)。「部落托育班」是由原民會所資助的一個試驗計畫,鼓勵各部落自行承辦托育班,招募部落內合格的保母或教保員,以較低廉的價格,提供部落孩子妥善的學齡前照顧服務。
在這幾年照顧工作的發展下,各部落遠超出當初政策的期待,原住民的老師們貼近部落的日常生活和文化,慢慢發展出屬於部落的照顧知識。例如,老師帶著部落的孩子到田裡,實際參與農作物的種植過程。孩子在部落的kaingu(魯凱語的祖母)、vuvu(排灣語的祖父母)身邊,聽著長輩講述部落如何照顧作物,並且實際進到田裡勞動:在適當的天氣播種、分辨小米和雜草、製作趕鳥器,一直到最後的採收、把小米粒和小米殼分開、用小米製作cinavu(排灣族的傳統食物)…,部落的孩子不用像都市的漢人小孩一樣,還需要花大錢才能就讀標榜親近自然的幼兒園,就能直接接觸到部落的自然環境與土地,並且在身體裡留下部落的傳統知識。
不僅幼兒需要照顧,留在部落的老人家也是如此。我也曾接觸過在原鄉地區奔波的「居家服務員」,這些原住民的媽媽,之所以願意擔任「居家服務員」,接觸需要被照顧的部落老人或身心障礙者,是因為可以不用跑到外面的工廠上班,能就近在部落照顧自己的孩子。
跟托育班老師一樣,這些居家服務員,也在照顧vuvu的過程中,發展出屬於部落的照顧知識。有一位vuvu因為在家裡跌倒,出院之後需要密集的復健,但走路對曾受過傷的vuvu來說,必須忍受疼痛,vuvu有時候不願意走路。
會說排灣語的部落媽媽,想出了一個方法讓vuvu願意走路。她跟vuvu用母語說:「vuvu,我們要去採河邊的螺囉,要去山上採蝸牛囉,不走快一點就不等你了。」vuvu聽了之後,才乖乖跟著居服員起來走路。這是因為,部落居民會去山上採螺拿去平地販賣,每逢雨後,部落居民就會紛紛出來採蝸牛。對部落的老人家來說,採螺、採蝸牛是埋藏在身體裡的記憶,這是一般的居服員不容易感受到的,但是這些部落媽媽,能輕易用貼近老人的方式,讓老人進行復健。
讓部落用自己的方式照顧孩子跟老人,不僅分攤個別家庭的照顧責任,減輕家庭對貨幣的依賴,更能提供在地的就業機會。尤其,對不易在外謀職的部落婦女而言,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非常重要。更重要的是,在照顧的過程裡,部落的傳統知識與文化重新活起來,使耆老能重拾過去的記憶,孩子能傳承上一代的技藝。
近年來投入花東發展的嚴長壽總裁曾說:「我要呼籲的是,台灣已可以不再需要引進阿曼這類奢華飯店,因為我們有了更懂珍惜土地與在地文化的『阿力曼』。」「阿力曼」是台東延平鄉鸞山部落「森林博物館」的主人,他善用部落內的自然資源,讓來訪的客人與自然對話,創造屬於部落自身的發展方式。
有一天,也許部落族人可以堅定地站出來說:我們不需要「美麗灣」或「向山大飯店」,也能夠照顧自己的族人,走出一條自己的發展之路,讓族人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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