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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書摘

【我們不是天竺鼠】代序

1987年01月02日
作者:楊憲宏

(代序)
台灣的傷心之旅                                                         陳裕鑫

              ──專訪「公害記者」楊憲宏   陳裕鑫

1月25五,聯合報顯目的篇幅,報導國產某種著名的嬰兒奶粉,由於成分有問題,將極可能導致嬰兒抽筋,並且已經有若干病例。這則震撼的新聞見報之後,數以千計的電話焦急地詢問該報社,到底是那種廠牌有問題?另外,為數不少的奶粉廠商,為了市場銷路,也急著找該報記者楊憲宏。楊憲宏,也就是該篇報導的寫作者。


屢獲台灣的「普利茲獎」

因為獨家報導「味全新AGU」嬰兒奶粉鈣鏻比例偏低,使的楊憲宏聲譽鵲起,「公害記者」之美譽不徑而走。3月1日,日本著名報紙並特別寫這名優秀的台灣記者。但事實上,楊憲宏早在1980年,即以報導多氯聯苯中毒事件,榮獲曾虛白公共服務新聞獎。曾虛白新聞獎素以立場公正聞名,該獎是臺灣新聞記者的最高榮譽,有「臺灣的普立茲獎」之稱。1983年,楊憲宏又以翡翠水庫問題,再次榮膺曾虛白公共服務新聞獎。因為楊憲宏奮鬥不懈的調查採訪報導,他極可能成為連續三次榮獲該獎的第一人。

無疑的,透過楊憲宏縝密入微的調查採訪,及其他社會團體、媒介的配合,臺灣的消費者運動及環境保護運動,逐漸有了起色,但他不是這兩項運動的推動者,他的成就乃一方面把臺灣這個美麗之島逐漸斑駁受損的面貌,呈現在讀者眼前;另一方面告訴消費者,那些產品正像毒物一樣,已開始腐蝕消費者的軀殼,他以具體的事實代替說教,逐步喚醒臺灣住民的心靈。

當然,楊憲宏處理這些事關消費者或住民權益的新聞時,常面臨廠商或官方蜂湧而至的壓力。即以味全新AGU為例,許多廠商責怪楊憲宏為何第一天報導不把味全直接點明,楊憲宏只以上句話回答:「那麼來談談你們的奶粉吧。」這麼一句話經常可以切中對方「痛處」。

楊憲宏強調,特權最怕的就是證據,翡翠水庫特權介入的問題,他與同事花3個月時間搜集證據;為了味全AGU的事件,他調查了全省各大型小兒科醫院。


他熱愛工作,但並不快樂

在工作上,楊憲宏熱愛他的職業,但他並不快樂。

他每到一處公害現場,雖然在他的筆調下,不見淒涼悲慘的字眼,事實上他也常抑制自己避免感傷,但周遭的朋友都曉得他有一顆善良的心,每次公害的調查採訪,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次「傷心之旅」,這是他發表在聯合報副刊上有關「公害」報導文學題目的日譯,原題是「走過傷心地」。

楊憲宏現年35歲,畢業於臺北醫學院牙醫系,隨後進入臺大醫學院生理研究所,2年後拿到碩士,1983年在加大柏克萊分校拿到公共衛生碩士。以他這樣的學歷,處理有關公共衛生的新聞,可說是駕輕就熟。

他考進臺北醫學院,受家庭的影響很深,因為他的祖父、父親,以及叔叔那是執業醫師。1981年是他面臨抉擇的時刻。這時,他剛拿到臺大的碩士,而且在民生報當醫藥版編輯已有兩年,一方面他想繼續研究生理,尋求更高的成就,但另一方面他覺察到臺灣的公共衛生問題已相當嚴重,未來必然是社會注目的焦點,新聞界需要領導牲的報導。當然,他可以選擇執業牙醫,但興趣不大。最後,專業記者是位唯一的選擇。

楊憲宏一系列報導公害事件,照一般保守的看法,這是揭發社會的「黑暗面」,而非「光明面」。但他並不是具有叛逆性格的人,他的調查採訪,祇能證實他確在觀察整個社會,而非在態度有某種堅持,或反對何物。由於他處理新聞,相當注重證據及時機,因此雖然知道某件公害已開始在社會上產生傷害,但證據不充份,或發表時機不適當,他就會按兵不動,照他的話形容:就像拳擊,這一拳雖然來得很慢,但很兇。面對朋友的詢問,類似味全奶粉事件如果早些發佈新聞,不是可以挽救更多人避免陷入急難。楊憲宏的答覆是:「我們的工作不在挽救,而是為歷史留見證。」


楊憲宏家族的特殊情結

楊憲宏內心溫熱、善良,可是態度上卻相當保留,冷靜得出奇,顯然是由於家庭經驗上的刺激。

楊憲宏的家族是一醫生世家,並且在故鄉彰化可稱得上是望族。他的母親是日本人,血緣的關係,使他對日本的事務相當有興趣,而且親切。但影響他最大的卻是個的祖父。

光復初期,楊家在中部擁有極廣的土地,從彰化到嘉義的旅途,可以一直走在自家的土地上。但當時,極速的政治變局,包括令人心悸的政治事件,曾逼使許多人因此在社會退縮、隱匿,無論他們是屬於暴風圈之內、外。楊憲宏的祖父面對這情勢,不免感受到前所未有、群至的壓力,從此不問世事,專心執業行醫。依楊憲宏的記憶,他的祖父博學多聞,而且思路敏捷,在家族面對政治上的壓力之時,只有選擇醫師一途。

他的祖父因此不滿整個社會,雖然在終戰後,曾擔任臺中地區醫師公會會長,但他完全自絕於整個社會,排斥一切社會性的念頭。

他的祖父對社會的拒斥,自上而下影響楊憲宏的父親。楊憲宏少年求學階段,常有一些不同於世俗的念頭,但他的父親會警告他,這些念頭根危險。因此,對楊憲宏來說,他對社會的關心,與家族長輩相較,已經有彼大的轉變,但家族的經驗仍具深遠的影響,譬如,在政治態度上,他很明確的表示,他不願作選擇,公共問題對他來說,才是最急迫關注的問題。他為自己劃訂一條界線:他是一位觀察者,願意為歷史留見證,但不是社會運動者。楊憲宏也會如同他的父親,告訴朋友那些念頭是很危險的,例如,「想對社會有所貢獻」這念頭是很危險的,換句話說,心存「替天行道」的念頭,就容易產生任所非為的幻想。但其實他是善良的,他也是熱情的人,對社會總心存關懷,所以他解釋他為何熱愛他的工作時,他說:「我以公義為目標,而非以公義為出發點。」


他喜歡跟讀者講一個故事

他的家庭一方面將他塑造成對社會保持戒慎與旁觀的態度,但另一方面,祖父的晚年也給他特殊的啟示。由於他祖父自我封閉將近卅年,雖然酷愛讀書,見聞廣博,但晚年患了老人癡呆症,這種截然不同的變化,使楊憲宏體認與社會隔絕的危險,以及個人思想傳播的重要。

所以,在近似矛盾的經驗中,楊憲宏雖然常抑制自己,盡量保持觀察者的態度,但已慢慢有所改變。最近,他應許多大學社團邀請,在演講中,他不時敦促這些大學生關懷消費者權益、環境保護,同時,他也幫助某些來自高雄的臺大學生,策劃調查高雄前鎮區的生態污染問題。

由於求學階段所學的科學訓練,因此他的調查要求精確,所以在他的報導,看不到教條的口號,只有具體的證據,又由於他的人文關懷,使得在報導中,喜歡跟讀者說「一個故事」,讓讀者直接感受公害現場,或體會公害事件的嚴重。同時,他不喜用批判性的字眼,情緒性的字眼更不常見,他稱呼這是種「接近科學性的報導」。

楊憲宏熱愛他的工作,因為這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份。他每到一處,必然先看當地的水溝,他從水溝就可以理解到當地的公共衛生狀況,進一步也可以揣擬國民生活水平。另外,他也養成一種習慣,他不喜歡被拍照。因為在從事調查採訪時,一旦自己成為他人熟悉的人物,對方就會起戒心,掩飾問題。


環境保護運動的危機

雖然他在公害報導方面有傑出的表現,但文化問題也是他關心的對象。許王「小西園」布袋戲曾出現在他的筆下。盛極一時,但也相信「小西園」布袋戲終將消逝,因為臺灣現時社會的淺薄,已無法消化「小西園」這樣豐富、精緻的文化。但對「公害記者」這種稱謂,楊憲宏仍然同意,因為他早已決定在公害調查採訪這方面全力以赴。

當然,談到消費者運動及環境保護運動,楊憲宏有時也會吐露出無奈的感嘆。消費者運動實際上是賴著多氯聯苯中毒事件,而後才能有今日蓬勃發展的情景,如果祇是零星的中毒事件,而非像多氯聯苯中毒事件中,廣達數千人受害,臺灣的消費者說不定還蒙蔽在「自掃門前雪」的封閉世界。在日本,環境保護運動早已興起,但也是因「水俁病」的刺激。在臺灣,環境保護運動雖然觀念提出甚早,而且新聞報導也層出不窮,但住民的感受卻不深刻,不僅全面的醒覺是種奢求,連受害人的抗議、自衛,有時也顯得散漫。重大的公害事件,的確能刺激運動的成長,但這是很殘忍的事。

楊憲宏的成就一方面有賴於個人的努力,及專業知識的基礎,但另一方面新聞媒體的配合也是不可缺的因素。在民國60年代,《夏潮》曾努力介紹環境保護的觀念,同時也批露許多公害事件,但迴響卻不大。後來《生活與環境》更以專業雜誌的精神,擔負保護環境的旗手,但最後仍是無疾而終。

聯合報及中國時報在前年接續改版,將原第三版重大社會新聞版,改為關注消費者,環境生態,這是一大改變。兩大報市場佔有率高達70%以上,有這樣新聞版面的配合,公害新聞才日益受到大眾的重視。這雖然可說是幸運,但反過來說,也是一種悲哀,因為由於新聞的壟斷,在正面上可以促成消費者或住民意識的覺醒,在反面上也可以壟斷許多新聞的傳播。


為歷史作見証

楊憲宏積極的公害調查採訪,可以補政策之不足或偏失,而且也建立社會的監視系統,盡量的扮演記者的角色。同時,他將公害事件的原貌呈現給讀者,已經觸發消費者及住民的權益意識,這是不可漠視的,雖然他並未企盼能對社會有所貢獻,但事實證明,他對社會的貢獻相當明確,而且值得肯定,將來也必然成為歷史的見證:曾有一名聯合報記者楊憲宏,透過他的調查報導,為民國80年代的臺灣公害,留下最真實約寫照。

原載前進時代第15期

※ 本文轉載自《我們不是天竺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