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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雜的期盼

2014年02月25日
作者: 王舜薇(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專案)

法國核電廠正在排出水蒸氣,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2014年初始,馬政府就放話將在今年中完成核四安檢後,於9月裝填燃料棒試運轉;經濟部更接力指出,若核四「因為政治性因素」無法在今年順利運轉,2015年台灣北部就會面臨缺電危機,「勢必得將核一、二、三廠延役」。

關於核四的各項爭點,似乎無需再多言,怪在這套說法預設了既有核電廠存在的合理性,「延役」變成了理所當然的核四替代方案,完全避談核一廠一號機其實在2018年就要面臨40年的除役年限,更不要說近年頻傳的各種老舊核電廠意外事故總是讓人膽戰心驚。依照原能會「核子反應器設施運轉執照申請審核辦法」,除役計劃須在預定除役前3年提出,到現在卻還沒個影,無能處理只好硬把延役與核四爭議掛鉤。

40年,象徵台灣走過了一個核子世代。從歷史來看,核電是伴隨殖民主義和資本主義而來的技術,若一特定技術的出現總是難以與其背後隱含的政治性切割,那麼核電廠本身就是一套被建構的政治計畫,刻意要抹除其政治性,恰恰是最「政治」的事情。讓我們再簡短回顧一下核電廠在台灣落腳的故事。

自由中國進入核能時代

「我們需要電力的迫切性,遠超過那些所謂核能先進國家──至若那些試爆核彈之舉,更不可同日而語了,對於我們而言,經濟建設也是政治建設,也是軍事建設;對於我們而言,任何建設絕非錦上添花,而是求存的措施,當導遊先生指著那個龐大的鐵蓋子,說是下面不久將發出百萬千瓦的電流,我們的祝福包含著一股複雜的期盼。」

──顏元叔,〈經濟建設參觀雜感之一濛濛細雨赴金山〉,1975-03-03/聯合副刊

已故著名散文家顏元叔,在參觀完建造中的金山核一廠後,於報端發表文章抒發感想。那是1970年代的台灣,面對後冷戰時代的世界情勢,以及石油短缺帶來的經濟危機,背負著壯大「自由中國」的使命、依舊等待有朝一日光復大陸的國民黨政府,正準備奮力一搏,試圖要讓社會大眾忘卻5、60年代的政治高壓氛圍,宣誓「拚經濟」向先進國家看齊,趕上資本主義的發展行列。

經濟要起飛,就要發展重工業,要發展工業,就得健全各種國家基礎設施。於是國家主導的「十大建設」計劃啟動,數年間,包括南北高速公路、大煉油廠、大煉鋼廠、水庫、港口、機場等陸續平地而起、各就各位,宛若十根魔法棒,即將點石成金、拉昇台灣的經濟成長。而核一廠,正是其中擔負能源供給任務的重點設施。

一如所有統治權力的正當性都需要神話,早在十大建設啟動的幾年前,圍繞核電的一連串造神運動和軟硬體準備就已悄悄展開。1955年,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成立,台電、清華大學也都陸續設立了原子能相關研究單位,並與美國簽訂「中美原子能用途和平協定」;1959年,復校後的清華大學原子科學研究所正式開始訓練核工專業人才。

核電在政府能源政策中的重要地位,從各種規劃與宣示即見一斑。1968年,行政院通過「台灣能源發展原則」,將核能、火力列為基載電力,每年還要提撥1百億新台幣預算進行電源開發;隔年11月,政院核定核能政策,明白指出將「發展核能和平用途」,積極培養相關技術人才,隨後邀請美籍核電專家專程來台履勘設廠位置,林口、金山、鹽寮等都雀屏中選,最後決定在台北縣石門鄉(實際上地理位置更靠近金山鄉中心)建造核能一廠。1971年底,核一廠動工。

建造核一的這段時間,從政府到民間,對於發展核電將會帶來的榮景皆投以殷殷期盼、呈現極度樂觀的肯定態度,除了宣告國內將享有便宜、穩定的「準自產能源」,也大力讚揚國家科技能力的進步。媒體不時報導核一工程進度超前,還常常邀請核工專家撰文,向大眾介紹各種核電相關專有名詞。雖有零星從國外傳來的核電廠輻射外洩情事,但總體而言,對核電的疑慮總是輕描淡寫,更信心十足地認為,有國外案例在先,未來台灣必定能用科學創新,避免重蹈覆轍。

1977年11月16日,核能一廠正式運轉,加入併聯發電,各大平面媒體隔天皆在頭版報導「我國發電進入核能時代」。《中國時報》評論強調「核一的安裝操作均由國人承當、僅僅只有國外專家52人到場咨詢監督,可見我國已能技術自立」、「核電將減輕油價日趨上漲的衝擊」,甚至泰國、還有彼時仍為共產國家的阿爾及利亞,都想要來跟台電購買核電廠設計呢!

「拚經濟、壓革命」的政治計畫

雖然當年的媒體報導多半將發展核電詮釋為「跟隨世界趨勢不可免」的能源選擇,但較不為人知的是,為了蓋這座造價不斐的核一廠,台電總經理曾數度親赴美國,向世界銀行和美國進出口銀行借貸美金8千多萬元 。美國為了穩定二戰後各附屬國家的社會情勢(包括日本),避免共產力量見機滋生,表面上以「拚經濟、壓革命」跟國民黨政府達成默契、輸入核電廠,但事實上,對外推廣核電廠合約,獲利最大的還是美國的核工業者。經濟建設也是政治、軍事建設,「求存」除了經濟因素,更有小國的無奈與外交策略考量。核電廠的起源,與美國軍工複合體之間的關係不容小覷,並非僅僅是為了能源需求。

在核一啟動運轉後的8年內,核二、核三廠也陸續完成興建,6座核能機組從南到北,在台灣海岸默默運轉著。戒嚴體制下,環保意識尚未萌芽,社會大眾對於核電的認知,僅能被動從黨國控制的媒體取得,模糊地感受一種神秘的「進步科技」正在台灣的發展之路上潛遁前行。而核電廠附近的地方民眾,在資訊不足的情況下,並未採取大規模的反對行動,對於真實發生在電廠運轉過程中的問題,更無從監督。然而,所有人都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核一運轉不滿10年後,反核四、反核廢運動,竟然屢屢捲起壯闊波瀾,延續至今。

顏元叔筆下「複雜的期盼」尚盤旋不散。1980年代以來的反對運動主旋律定調爭取民主政治,結果黨國退位了,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把台灣推向鬼島,「拚(GDP)經濟」口號仍然主宰當今主流政治價值。事過境遷,面對眼前的危機和轉機,我們仍有選擇權:不把歷史創造權隨便讓渡的權利。

※ 本文轉載自綠色公民行動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