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革命沒有一次就成功的,反抗之後可以做一點積極的事。農村的封閉、破敗與沉睡是必然的,如果只有老人家。但農村也會甦醒,孵夢,有一點點搖滾,如果有年輕人回來,無論這裡是曾經離開的故鄉,或者新認同的故鄉。
濁水溪北岸的溪洲,就是那個搖滾起來的農村。
溪州尚水 呼喚青年從農
下午兩點,吳音寧走進溪洲復興路上前身為「成功旅社」的農用書店時,店長巫宛萍正在和兩位從台中過來、專辦小農市集的朋友,討論「溪州尚水米」在市集販售的可能。其間又分神去招呼兩名抬著一箱有機醬油進來的女人,說是要送給溪洲的托兒所。
幾天以前,台北市長柯文哲才來這裡作客,看看老旅社,還帶著「溪州尚水米」回家給老婆。
農用書店正是溪州尚水友善農業公司的據點,巫宛萍、鄭雅云、陳慈慧,加上兩個高大的男生阿銘和阿誠,五個30歲上下的年輕人正在寫一個青年返鄉與友善農業的故事。
巫宛萍畢業於南藝大建築藝術研究所,陳慈慧台大社會系,鄭雅云台大中文系,兩人在台大參加農村讀書會時就認識了,她們都不是溪洲人,不是農家子弟,那條把她們串連起來的線,是鄉公所主秘吳音寧。
推廣有機,銷售不用農藥與化肥的米。那不僅是志業,也是一種生活價值的選擇。
詩人的女兒 上街頭守護農村價值
台灣的孩子,沒有人沒讀過吳晟的詩,他的散文。
離溪洲鬧區,也就是成功旅社所在的復興路還有一段路途的圳寮村,一座紅瓦的三合院,詩人、也曾經是溪洲國中生物老師的吳晟,在這裡寫作、鋤地,和音樂老師妻子莊芳華養大了三個孩子。守著母親留下來的兩甲地,後來他開始種樹,種了3000棵台灣的原生樹種,誓願把這裡變成生態復育基地。
某種程度,三個孩子也是吳晟栽種出來但長成自己樣子的樹。大兒子行醫,小兒子做音樂;女兒吳音寧生來就是革命份子,她的理想其實很簡單但也最困難,於公嘛,「一個快樂健康的台灣」;於私,就「每天吃好吃的食物,看好看的風景」。
但從小小的鄉村到一整個島嶼,太多的事情都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孕育自土地、屬於農村的價值,如紀律、守分、勤奮、簡樸,親像不再放水的田逐漸乾涸。
離開圳寮到台北,成為人權律師,曾經是少女吳音寧對未來的想像,所以法律是她唯一的志願。考上東吳法律後,野百合學運之後的街頭運動,她和在中興大學念書、後來成為立委的高中同學林淑芬,兩人無役不與。那個理光頭的大學生,吳晟的女兒,成了運動最鮮明的標記。
有一天在學校旁邊早餐店吃早餐,吳音寧讀到一篇關於墨西哥查巴達民族解放軍的報導,她順手在筆記本上記下來。那是1994年的一月,後來她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七年之後,她到美國遊學,因緣際會,順著一腔莫名的熱血轉往墨西哥查巴達民族解放軍自治區採訪。
當地原住民問她來做什麼,「噢,我回到台灣後就把你們的故事寫給台灣人知道。」,承諾之前,吳音寧其實還沒有寫作計畫,這像極了她的性格,沒有生涯規劃,大膽闖蕩,但一旦「意氣用事」的承諾了某件事,便認真去做。
這本書就是《蒙面叢林》。
《江湖在哪裡》 看見農村出代誌
法律條文充滿人類製造的缺陷,街頭又佔去太多時間,吳音寧終究沒有考上律師。但對台灣農業來說,這是福不是禍。她決心從成長的土地出發,專心寫一本台灣農業觀察的報告,於是回到了溪洲。「妳倒轉來ㄚ?」,隔壁的阿婆以為她是回來玩的。
老人家早已經習慣了年輕人一個一個飛出去,吞下寂寞。
其實大學畢業後,吳音寧也短暫的回家住過。但那時她很不能適應,「我和小學同學沒有連結,腦袋裡想的,講話的內容和他們都不一樣。」,於是又離家到台中,在台灣日報當編輯。
這一次,寫作讓她甘心情願的住下來。面對著阿嬤的田,面對著吳老師簡直如同一座小型農業圖書館的資料,她深深陷入一種「原來,原來是這樣!」的驚喜和憤怒。事情原來是這樣,台灣的農業政策,台灣的田園,是這樣一段段被政治和經濟穿腸破肚,挖空吃盡。
這本書,寫了兩年多,30萬字的《江湖在哪裡?》,是2007年出版界的重量級大書,中時開卷版年度十大好書。
但最壞的事情還沒來。有一天,林淑芬很火大的告訴吳音寧,行政院版的「農村再生條例」已在立法院一讀通過,這條例讓農地變更更容易,並強迫社區整合。看似宛救蕭條農村,但農村花園景觀化?吳音寧讀著條例,感覺不對勁,立刻出手寫了一封「農村出代誌」電子郵件,提出警告和呼籲。這封信不斷被轉傳,正在台大農學院讀博士的蔡培慧也看到了,一場由知識青年發起,再串聯知識農民、老農、大學生和社區營造者的社會運動就此展開,訴求的是農鄉永續、土地倫理與環境正義,是謂「台灣農村陣線」。
從憤青到主秘 進入體制內改革
而為了真正理解友善耕作,吳音寧挽起袖子做起三分稻田的小農,結論是「只要面積不大,有機真的不難」。補秧巡水拔草曬成黑美人之外,她應該還是史上最愛端著相機為稻穀拍照的小農。
就在農陣南征北討的同時,吳音寧進入了體制,這是她沒有生涯規劃的人生中,看似奇幻的新旅程。吳老師認為中斷寫作事業犧牲太大,但吳音寧好奇,想看看「公家」到底是個怎樣的所在,況且「反抗之後好像可以做一點積極的事」,「意氣用事」地就承諾了。
攪不動的水,真的會因為人,或者說,因為人的觀念和執行力,慢慢變得不一樣。
在設籍人口三萬人的溪洲鄉,做為一個異議者的主秘,吳音寧開始她挫折但實實在在的改革之路。譬如不配合工程綁標,譬如推動「托兒所午餐產地自銷」,讓三百多個孩子的早午餐可以吃到豆漿、蘿蔔糕,吃到阿伯種的菜和新鮮的米,不再是香腸、沙其馬和餅乾的輪迴。
有一天她路過復興路看見已然廢棄的成功旅社,就與屋主陳義順商量。經過小小的修繕,這裡儼然是展覽老照片最理想的空間;後來又進化為複合式經營的農用書店,實在是聽說實體書店可以向文化部申請補助,「我們真的太窮了。」
然後溪洲有了文化季,這是溪洲人想都沒有想過的新鮮事。但一年過去又一年,到2015年的「黑泥季」,對溪洲人來說,這似乎成了例行的溪洲喜事,就像每年要過年一樣。
意氣用事的正面力量 做了就有機會
吳音寧和小學同學也重新有了連結。在廟口遇到綁地、施行慣行農法的他們,總是先嘻嘻鬧鬧的開講一陣,接下來便會有以下的對話:
「ㄟ,同學,來啦,來種有機的。」
「肖仔。」
「好啦,來種有機啦。」
「好啊好啊,我挺妳,妳去種,我還要飼某生囝仔。」
天底下革命沒有一次就成功的,但至少觀念傳播了出去。
後來,因為不忍心梨樹被砍掉,吳音寧當真以每年九萬,承租鄉內一座十四年歷史、栽有三百多棵黑皮梨的梨園。不料種水果比種稻難度高許多,這兩年來,她一直頭痛著如何經營這座已經成為鳥蟲天堂的果園。
「呵呵,還是意氣用事。」,人生至此,吳音寧對「意氣用事」的正面力量充分了解。
而體制內無法解決的事,還是必須回到街頭抗爭。擔任主秘四年多,吳音寧和社運團體擋下了廢土場,擋下了國光石化,擋下了中科到莿仔埤圳取水,擋下了彰南工業園區,每一個擋下,都是為了保護百頃良田,護水護樹護田,護的也是環境和未來,所信仰的價值。
現在溪洲有11甲地種植有機稻米,這不過佔溪洲1900公頃稻米面積的一個小角,(溪洲農產,第一是稻米,第二是芭樂),但每一粒米,都包裹進一群人為健康和快樂而努力的用心,「這麼好的米怎麼會沒人買?」有時候憂心米賣不完,吳老師便跳下來當起「溪州尚水米」的超級推銷員。
那溪州尚水團隊所相信,要守護的,最後就凝縮成一段話印在「溪州尚水米」的包裝上了:
米,從來不只是米;米是氣候是土地是水流,是歷史與技藝,科學與經濟、文化與風格,更是自然生態變遷中最日常,最直接的靈魂—米就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