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去醒來都是海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睡去醒來都是海

2001年12月16日
作家:賈福相

〈一〉 夢魘

「海,血,爸爸,快!」他突然坐起,滿身流汗,他妻子也醒來,緊緊摟著他,安靜的說:「麥克,醒醒,醒醒,你又在作惡夢了。」她扭亮了燈,到廚房替他取了一杯冷水,然後,他們就靜靜的坐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講,這時牆角的掛鐘,正指著早晨三點半,滴答滴答響走了窗外的黑夜。

麥克是位年青的海洋學助教授,因為同行,相識不久,我們就成了忘年之交,碰巧又住在同一地區,他妻子露易絲,歷史系畢業,現在是陶器藝術家,她的作品非常有個性,我書桌上就有她特製的一頭抹香鯨,全身黑油光亮,淺灰色的眼,方頭之下張著大嘴,一幅滑稽相。

麥克出生在加拿大東岸的海島省,新地〈Newfoundland〉,祖宗三代都是漁民,中學剛畢業正碰上大西洋漁業凋萎,漁民賴以為生的魚漸漸稀少了,幾年後很多漁民改了行,或移民到大陸,麥克的父親堅持向海討生,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一年年希望,一年年失望,有次麥克陪父親出海,百里外,碰上了大風暴,父親墜海失蹤,他永也忘不了父親墜海時的恐懼眼神。他們的船被沖到美國麻省海岸,一週後回家,再出海幾次,也沒有找到父親屍體。之後,這個「海水血紅,波浪翻天」的夢魘就一直追隨著他。

一年後,他們全家由東海岸搬家到西海岸的溫哥華,麥克入了卑詩大學,專業海洋生態,五年前讀完博士。

他的實驗室有研究生和助理八人,過去一年多每個月總有一晚在他家聚會,每次我都被邀參加,會中除了一人被指定作讀書或研究報告外,其他時間就喝酒聊天,或作「答對有獎」的遊戲,由一個人問,座中所有人都可回答,在敬老尊賢的原則下,我被選為審判員,為得勝者頒獎,獎品常常是一本書或一瓶酒。

〈二〉 海洋常識

遊戲的題目比較有趣的包括:大烏賊、鯨足印、溫室效應、大氣層、最深海溝、飛魚、珊瑚顏色、海洋漁業區、最高海山、澳洲大堡礁、地質史上五大絕滅、海底火山等等,沒有局限,問者可一問再問,譬如說深海溝,如果問題是最深海溝在那裡?有多深?回答說:「馬里亞納海溝〈Mariana Trench〉,在菲律賓附近,深兩萬五千八百十呎。」這樣答對啦,但問者又可以問:兩萬五千尺深度下壓力多大?海底有什麼動物?第一次探深溝是那一年?誰?最近一次呢?這樣一直到不能回答為止,於是大家都參加,成了一種討論,是一種很好的學習方法。最後,審判員要作結論,有時宣佈無贏家,如此一瓶酒大家喝,或找出答對最多的一人為贏家。做到大家口服心服可不容易。

〈三〉叫我以色米爾

有一次我們請露易絲主講,她一點也不忸怩,問:「白鯨記的第一章第一句是甚麼?」「Call me Ismael.」我正好記得,她自然一笑,又問:「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呢?」我們都搖搖頭,他就鏘鏘的背頌下來,第四句是:「每當我的嘴唇變得冷酷,每當十一月的陰雨天氣佔據了我的靈魂,每當我不自主的站在棺材店前,每當我碰上出殯的行列…我就知道我應該立刻出海了。」露易絲又講了些白鯨記的文學藝術和作者梅非爾的哲學思想,她講話時的表情和聲音把我們帶到了廣漠的海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人生在荒涼中掙扎。

我提醒大家白鯨記一八五一年出版時,美國南方黑人仍是奴隸,不能與白人進同一教堂,不能與白人進同一學校,但獵鯨船上工資卻是因工作能力而定,與皮膚顏色無關。麻州的捕鯨名城Anantucker,早在一八四六年已經黑白同校了,當然也是經過了一些流血流淚的歷程。

〈四〉燈籠之下

九月初一,在我家後園涼台上BBQ鮭魚,黃昏的晚霞遲遲不去,才八點半月亮也出來了,圓月〈再一個月就中秋了〉,月光淒淒白白,透過楊樹林,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一切變得簡單神秘,一對加拿大雁從麥田裡覓食歸來,習慣的飛過我們屋頂到楊樹林後的小河住宿,我們可以清楚的聽到牠們翅膀鼓動的風聲,突然幾聲雁鳴,我們嚇了一跳,天已暗了,而且有了涼意,大家已喝了不少酒,坐近了些,是怕冷,還是覓尋友誼的溫暖?我燃起一隻蠟燭,放在麥克面前,告訴他在燭光前許個願,祝福他父親安詳的永息,以後就不會作惡夢了。麥克的臉色又變得痛苦而嚴肅,大家也安靜了下來,燭光搖曳,有些鬼氣深深。露易絲要我講故事,我就加油添醋的講中秋節的歷史,又解釋了一遍唐朝王建的幾句詩:「海人無家海裡住,採珠後象為歲賦,惡波橫天山塞路,未央宮中常滿庫。」

「惡波橫天」又觸動了麥克的傷疤。他默默的流淚,哭吧,朋友!淚水可以洗平一些個人苦難。



〈五〉鯨魚二三事

一次我自告奮勇的談鯨,首先我介紹了一本好書:「在海之心─鯨船艾塞斯的悲劇」,作者Philbrick,2000年出版,Philbrick用了廣泛的歷史資料,記述一頭狂暴的抹香鯨報仇撞船,沉船後的水手們在小艇上長途漂海,一錯再錯,沒有口糧,沒有水,烈日曬昏了頭,吃掉死去的友伴…。幾年後梅非爾把這個故事寫成了文學名著,白鯨記。

最近美國國家廣播公司,把「在海之心」製成長達兩小時的電視節目,書和電視都給了我深刻印象,捕鯨是向海討生活,是人的原始個性,掙扎生存,積年累月,成了傳統,成了文化,水手們崇拜鯨,敬畏鯨,但一定要殺鯨,是一種征服自己的宗教感情。作者在扉頁上引用了舊約出埃及的一句話:「…你用鼻噴氣,直立如山崖,在深海的心中大水凝結了。」這句話有種懾人氣勢。

自從國際捕鯨學會禁止商業捕鯨後,仍有少數國家繼續捕鯨,日本有四百多年的商業捕鯨史,許多濱海小城有鯨廟,有祭堂,他們殺死鯨後再為鯨的靈魂祈禱,六十年代日本每年吃掉鯨肉二十萬噸,一九八七年後藉「研究」為名,每年捕殺小鬚鯨五百頭,每頭產肉四噸,全年共有兩千噸,比全盛期減少了100倍。他們的科學「研究」結果,可以告訴我們的是甚麼鯨肉好吃〈藍鯨、長鬚鯨、塞鯨〉,甚麼鯨肉不好吃〈大翅鯨、抹香鯨〉。

鯨豚研究,最近確是有兩件突破:第一是海底怪聲的新解釋:過去十五年,在澳洲大堡礁西海常發現有種金屬性海底怪聲,海洋生物學家和海軍研究人員一頭霧水,最近美國一位科學家藉潛水艇之助,在海底錄音九十二小時,發現這種金屬聲音原來是小鬚鯨的歌聲,用以求偶,或保護家園。第二是弓頭鯨的年齡:靠近北極海的貝芬港住著一群弓頭鯨,目前只剩三百五十頭〈曾有一萬一千頭〉,海洋生態學家已在實地追蹤了十四年,發現這是種K策略動物〈生長慢,生產少〉每四年只產一胎,每年只長十五多公分〈十三年長了兩米〉,用生長速度來計算,要一百多年才能長到成年的十六米。科學家又發現鯨的眼球像洋蔥一樣,層層包圍,最中心部份在胚胎期已形成,是一種蛋白質,主要胺基酸是Aspartic Acid,這種胺基酸有種鏡影對稱構造,L和D,剛合成時全是L,日積月累,有的L會轉型成D,最高轉型可達一比一,用眼球最內層的Aspartic Acid的L和D比率,可算出鯨的年齡,生態學家喬治從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六年在貝芬港收集了四十八頭鯨的眼球,送給聖地牙哥的生化學家巴巴〈Baba〉作了詳細分析,再送到西雅圖統計學家茲〈Zeh〉,茲的結論是四十八隻弓頭鯨中有四隻是百年高齡,最老的一隻是二百一十一歲,如果這頭鯨不被殺死,會活好久?如此,弓頭鯨是我們知道年齡最老的動物,其他高齡動物據估計大象可活八十歲,加州禿鷹七十歲,虎鯨九十歲,一種八哥鳥一百歲,六鰓鯊一百歲,大烏龜兩百歲,人一百二十多歲,當然許多動物,特別是深海無脊椎動物,可能活得更久,只是沒有證據而已。

〈六〉海水變淡水

一個晚上麥克講水,他說:地球上的水百分之九十七是海水,大部分淡水(百分之七十)又鎖在兩極冰山裡,地表水(江、湖)和地下水只佔淡水的百分之三十,所以陸地上可以利用的淡水不到地球全水量的百分之一。

可用的淡水百分之七十用來灌溉,百分之二十用在工業,剩下的百分之十供人畜之用,近年來地下水很多地方又滲進了原子廢料、農藥、殺蟲劑、抗生素、避孕荷爾蒙,不能再喝了,水位也迅速下降(中國北方農作區,每年下降一公尺半),河乾了,湖涸了,河與湖被污染了,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人沒有乾淨水喝,每天因喝髒水而死亡的人,只小孩子就近兩萬,這些殘酷的事多發生在非洲和亞洲的窮國家。

於此,我打斷了麥克的談話,告訴大家一九四八年我在山東濟南讀書時,濟南仍是「老殘遊記」的「家家泉水,戶戶垂楊」,二十四大名泉我常去的有趵突泉、金線泉和黑虎泉,城北的黃河仍是「黃河之水天上來」,一九八五年再去濟南時,趵突泉口只是兩個黑洞,像死魚的嘴,黃河每到夏天就又全乾了。

人類為了自救,幾百年前已學會了把海水變淡水,起初用蒸餾法,目前用滲透法,沙漠富國如沙烏地阿拉伯,幾十年來都飲用海水變成的淡水,只是去鹽的步驟太消耗能量,成本太高,目前最大的海水變淡水工廠設在美國佛羅里達州,耗資數百億,預計明年完工,每天可產兩千五百萬加侖,這樣可以解決一些飲水問題,用來灌溉還是得不償失〈比目前灌溉用水貴了幾千倍〉。

不能灌溉,農作物收成會大減(中國百分之四十的農田靠灌溉,印度百分之三十五,美國百分之十),沒有糧食人怎麼活?

〈七〉睡去醒來都是海

昨天是麥克的三十五歲生日,他們準備了晚餐慶祝,餐桌上露易絲開了瓶珍貴的紅葡萄酒,她告訴我這是十年前她爸爸送給她的結婚禮物,我問她為什麼不替她自己倒一杯,她說她喜歡聞酒香,也喜歡看別人飲酒,她自己喝半杯會臉紅,一杯會睡覺,麥克開玩笑的插嘴:「我妻子是一個苦命人:好酒無量,好色無膽,好賭無錢。」露易絲一點也不難為情,只告訴麥克不要講她太多秘密。後來麥克又告訴我他下週要去西雅圖參加一個研究隊,到外海探測海底煙囪,他仍然常常作夢,但海水不再血紅,而且很久沒有夢到他父親了。

離開他們家時已是午夜,星晨滿天,白露未已,想起自己從事海洋生物研究四十年,學了好多?知道了好多?在汪洋大海裡,我捧了一小杯,而這一小杯也漸漸從指縫中流走了。今天看這個比我小一半的年青人,又完完全全浸沉於海洋,難道這就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