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爺爺總會帶著我去巡田。那時候對於巡田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看著爺爺帶著小鋤頭跟鐮刀在田埂上走動,腦袋裡唯一想到就只有巡田回來可以得到一罐養樂多,還沒想到要拿起農具一起下田。長大後想接觸土地,卻覺得越來越難了,不是土地變成了房子、農舍,不然就是過度使用導致土地荒廢掉了。
上了臺東大學後,因為課程要求農事體驗的關係,需要各挑兩天去不同部落,以勞動、互動方式親近在地環境與文化,才又重新接觸土地。當我拿起鋤頭與鐮刀時,想起的是那道曾經在田裡工作的背影。隨著課程的深入,也知道了每一塊土地都承載著一個故事,有些人放棄高薪,選擇回家照顧父母並重新和土地接軌;有些人選擇留在故鄉,並努力地貫徹自己的理想。
第一次農事體驗課程,我們跟著卡大地布部落的呂宏文大哥去臺東市南京廣場,因為大哥應國稅局邀約去園遊會設攤,我們的任務就是負責幫忙賣洛神花果醬。車程中我們和大哥聊天,才知道大哥放棄原本在金融業高薪的職位,選擇回到家鄉耕作。與嚮往農業生活的人不太一樣,大哥家本來就是務農,會回到家鄉是為了照顧父母,當大哥回去耕作時選擇了自然農法,但這在他父親眼裡卻覺得怎麼會這樣對待農田、怎麼能這樣任由雜草叢生。大哥為了讓父親認同對土地友善的耕作方式,就提議把土地分成兩半,與父親競賽,看誰的收成比較好。身為一個資深農夫,大哥的父親當然深感勝券在握,但比賽結果各有勝負,於是大哥的父親就漸漸認同了兒子務農的方式。
當我們在園遊會叫賣時,觀察到來購買的消費者幾乎是老顧客或是外地人,這引起了我的思考。或許是因為臺東本來就生產洛神,而且以機械大量生產的果醬在價格上當然遠低於手工果醬,這也許就是為什麼當天臺東人的購買率低於外地人的原因。
當天下午,我們隨著大哥前往知本的自然主義農園,看到正在休耕的農地,農地上有零散的洛神花。大哥跟我們介紹一些植物,才發現原來自己對植物的認知真的很少。離開前向大哥要了幾株洛神花想帶回宿舍種盆栽,大哥則是邀請我們下一週再去種杭菊。
隔了一週再去農園,原本休耕的地上多了幾排井然有序的畦,原來大哥在我們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整地了。接著我們便開始動工,一邊彎腰將杭菊苗種在畦上,一邊去田埂上拿菜籃子裡的杭菊苗補充在手上,就這樣來來回回,讓原本就貧血的我有點頭暈目眩,但當完成時卻很有成就感。看到原本空空的田,現在卻充滿著辛辛苦苦種下的杭菊苗,那一刻突然覺得,或許就是這片景色使得農夫有了堅持的動力。
第二次農事體驗前往到臺東都蘭,任務是為洛神田除草。莿桐部落的淑玲姊教我們用鐮刀,用人工方式將洛神花苗周邊的雜草除去,這樣其他地方就很方便後續用割草機除草。
有別於一般慣行農法田園,這裡剛看到時像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幸好淑玲姊提醒我們看到翻土的痕跡,就要注意是否有洛神花苗。由於雜草長得比洛神花苗還快,如果沒有主人提醒,我相信應該有無數洛神花苗慘死在我腳下,而且當下如果沒有仔細看,肯定會將洛神花苗誤以為是雜草。在使用鐮刀除草時也要小心,不能把小苗誤除了。
這時候,原本在一旁用割草機割草的巴奈阿姨也過來了,原來是我們所有的人都擠成一團,這樣大家很容易重疊到原本已經割好草的位置,而且也大大降低效率,於是巴奈阿姨幫我們每一個人分好排位,不僅更有效率而且也不會重疊到。
那時正好日正當中,在汗水不斷流失下,淑玲姊叫我們到一旁樹蔭下休息,於是我們也有初步的聊天。透過聊天,才得知原來這裡跟一般農地不同,使用的是自然農法,而借給淑玲姊土地的主人是有受過日本教育的,所以對土地的整潔有一定的要求,雖然是使用自然農法,但還是要定期除草以維持土地整潔。在準備吃午餐前,淑玲姊帶我們認識野菜,才發覺原來有些我們常在路邊看到的草,原來就是可以吃的野菜,例如兔耳草跟昭和草。這時候淑玲姊突然叫我們割野菜、用月桃莖當繩索綑綁,為下午餵羊的工作做準備。
下午,我們拿起鐮刀繼續除草,只是主角變成了牧草。在割牧草前,淑玲姊特別叮嚀一定要穿上袖套或者外套,不然當牧草接觸到手,一旦流汗,手部會很癢,但因為天氣炎熱的關係,加上剛開始沒有流很多汗,我很鐵齒認為這應該不是什麼大事,但過沒多久就踢到鐵板了,身體因為割草開始大量出汗,我的手也跟著癢了起來,只好趕快回去機車拿外套。
割著比人還要高的牧草,還要邊割邊壓低它,不然萬一回彈可能還會使身體其他地方因為接觸牧草而開始發癢。當牧草割到一定數量後,我們又取下附近月桃的莖,當成繩索綑綁收割後的牧草,將綁好的牧草用機車和汽車運到當日的終點站「都蘭羊田」。
都蘭羊田並不是地名,而是淑玲姊為她養羊與種植作物的地取的名字。當我們到達後,看到我們今天最後一項任務的關主,那就是一群混種山羊。剛開始淑玲姊跟我們說,等等就一綑一綑運進去,羊群會蜂擁而上。一開始我以為羊應該會蠻怕人的吧,怎麼會蜂擁而上,結果事實是羊為了吃還真得一點都不怕人就撲過來。於是就在關主眼裡只有牧草時,我們也非常快速將早上收集的搬進去圈地裡,就怕有些羊會趁機偷溜出來,結果當牧草一搬進去後,關主們根本為今天豐盛加菜的食物更加瘋狂。
當餵完羊後,我們走向位在羊圈上方的小小植物園,吃著巴奈阿姨剛從園裡摘下的小番茄以及山苦瓜,山苦瓜真的非常苦,且苦味會在嘴裡滯留非常久。最後我們品嚐巴奈阿姨製作的洛神蜜餞,雖然吃起來味道偏酸但整體卻十分清爽,在任務尾聲中,我們也一一分享當天的收穫和心得,才發現原來對於有些人來說,土地看似很近卻從來沒有好好接觸過,或是有人生平第一次接觸農事,或許我比他們更早就有接觸土地的經驗,但我卻沒有好好珍惜那份緣分。
除草對我來說又是一項衝擊,因為我們對於雜草的定義跟印象總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但透過農務的參與,卻讓我認識到雜草不一樣的一面。原來長期以來覺得沒用的它,在割除時若將根留下而不是連根除去的話,那麼根可以使土壤保水並固定土壤形狀,維持已形成的微生物分解作用,覆蓋在作物旁邊的莖則可減緩作物附近水分蒸散。但如果是使用除草劑的田園,因為除草劑會把雜草根部殺死,死去的根部失去抓地力,就有可能因為大雨或日曬而使田埂表土流失,造成每次種植就要重修田埂,至於以人工除草方式留下雜草根部的田園就不用常修田埂。
就這樣一邊除草一邊小心作物,也了解到為什麼這塊田園有別於一般田園的原因,這邊並不是使用慣行農法,而是使用自然農法。自然農法有別於一般農法,一般農法會整地,而自然農法則是讓它自然生長不多加干預,對作物跟雜草都一樣。但這樣的觀念對於老一輩的農人來說,則會感覺奇怪或看不慣,因為這對他們是一種衝擊,雜草叢生的田園看過去就像是沒有人管理的地區,也會讓其他人指指點點,譏諷是懶惰農夫,傷到農人的自尊心。
慣行農法,也就是一般我們常見的務農方式,透過肥料與農藥,維持作物生產,並降低農作的生病或蟲害,但這類的農法會讓生態失衡,且作物上的殘藥對人體與生物會有害,而且因為肥料的關係會使得土地酸化,也會逐漸腐蝕掉人與土地的情感。如果把地力比喻成100顆饅頭,而使用肥料就如同在3天內就把100顆饅頭全部吃完,這樣也會加速縮短土地的壽命。慣行農法就像在跟未來借食物,實質上弊大於利。
在堅持自然農法的路上,會想著為什麼農人要這樣折磨自己,因為作物在自然的生長下折損率會更高,常常導致入不敷出,而且投入的人力成本更高於慣行農法。或許有人常會問,為什麼採用有機、自然農法生產出來的產品價格會這麼高的原因,但只要想到這樣的堅持是為了土地以及讓生態有所平衡,或許就會覺得苦盡甘來。
有些人會覺得市場價格為什麼時高時低,但只要從農人角度檢視就能體會箇中緣由,並打破許多之前自以為是的觀念,因為只有參與其中才能體會酸甜苦樂。就像有些人會覺得農人好像很輕鬆,就是在別人上班的時候他回家、別人回家的時候就在家,但卻忽略了農人的開工時間都比正常上班時間更早而且更辛苦。
第三次農事體驗來到臺東關山鎮旁的電光部落,由黃瀚大哥帶領我們。在還沒到電光部落之前,一直以為大哥應該大我們很多歲,但當他出現時,我想我應該要將「大哥」改成「哥哥」,因為黃瀚並沒有大我們很多,只大我們4歲而已。不過這也是我們覺得驚訝的地方,因為通常年輕人會選擇離鄉打拼,但哥哥卻選擇留下來務農。
一開始我們騎著腳踏車、手裡拿著鋤頭,邊想著輕鬆愜意的農青姿態,結果卻是事與願違。我們從最基本的翻土開始,剛翻土時還十分有精力可以說說笑笑,但過沒多久就是進階課程了,我們要學習做畦、邊翻土邊塑形,過沒多久在太陽熱情的招呼下,開始覺得身上水分急速流失,力氣也跟著漸漸消失,鋤頭的重量像是倍增了,幸好最後還是做出了4個像樣的畦。
下午不再是豔陽高照,而是下起了雨,但下雨卻阻擋不了農人的腳步。我們穿上雨衣、雨鞋,做了一件與我兒時記憶中最有印象的事,那就是巡田。因為雜草有時候會成為農作物生病的傳染媒介,所以要拿鋤頭除掉田埂上的雜草。我們手裡拿著小鋤頭,走在水稻中間的田埂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深怕一個腳步沒算好就跌下渠道裡。走在田埂上,哥哥突然停下來要我們從田邊挖出一些土。
原來這是一種叫螻蛄的蟲,會把田埂鑽出洞來,在下雨或灌溉時水壓一下去,洞就會越來越大,導致水稻田的水量就不夠。當水量一不足夠,對於採用有機農法的水稻就會生長得不好。不過哥哥也提到了,他的田地剛好夾在別人採用慣行農法耕作的稻田中間,這樣的鄰近影響讓他無法申請有機認證,但他還是堅持用有機無毒的方式種植。或許這除了他自己的堅持外,也是一種回饋對生育自己的土地感謝。
透過實際的參與,讓原本沒有經歷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農田生活的人,可以再度經過鋤頭與鐮刀,感受到土地與作物的溫度,進而與土地親近,並且喚起人們對土地的感情。也因為實作的關係,才能站在農人的角度看事情,或許過程會覺得很疲憊,身體不斷冒汗卻還是覺得很熱,但當自己的汗水滴到土地,成為作物生長一部份那樣的過程,會在看到作物收成時的感動蓋過辛苦。
土地從來不會離開我們,但我們卻可以選擇遠離它或親近它。從這3次的農事體驗,每一次所經歷的或許不同,但透過和土地的親近,和農家主人的故事與堅持,讓原本漸漸遠離土地的自己,也有機會重新與土地接軌。
在農事體驗過程中,讓我想起那道曾經在田中間的身影,追尋著他以前所做的事,看著他以前看過的景色,讓一個當初只會想到養樂多的小孩,透過與土地的互動,終於能了解到爺爺在巡田中所做的一切。原來那天不小心跌下去水稻田害怕被責罵的自己,最後卻是被爺爺笑著用那雙充滿土地味道的手,摸著頭說:「沒關係。」或許爺爺也很高興自己的孫子終於再次接觸了土地。
※ 本文為國立台東大學「族群關係」課學生實習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