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龍蝦、魚翅:一些殺戳生靈的記憶 | 環境資訊中心
黃怡

鴿子、龍蝦、魚翅:一些殺戳生靈的記憶

2001年04月18日
作者:黃怡

記不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有一天回家,剛進玄關,但見兩隻鴿子撲撲飛起,一隻停在客廳的吊燈上,一隻歇在牆上羊頭標本的彎角,還簌簌落下白色的糞液。飯桌鋪著報紙,一只鳥籠赫然其上,門半關掩。顯然這兩位嬌客是偷溜出來的。這時電話鈴響了,我匆忙去接,腳咚咚的撞踩地板,嚇得鴿子移飛他處。是媽打來的,她交代了幾件事,卻半句未提鴿子。

「媽,」我打斷她的話,「媽-媽媽,你知道有鴿子在我們家裡飛來飛去嗎?」

她遲疑了一下,「兩隻是不是?」我說是。

「我就叫老闆要綁腳的,他說籠子沒問題。」媽想了想,「我馬上回來了,你開門的時候小心,鴿子是晚上辦桌用的,飛了就麻煩啦。」

當晚,宴請南洋來的七叔公,家裡熱鬧滾滾,一道燉湯開出來,大家邊喝邊贊賞,我湊去喝一小碗,果然鮮美無比。大廚我媽,躬著身將湯碗裡的大肥雞從腹部剖開,眾人驚嘆,原來啊,雞肚裡還藏著一隻鴿子。「大家盡量喝,鍋裡還有一隻,湯碗裝不下,不要客氣... 。」

當我長大後從書裡閱讀到鴿子很忠實於配偶,喜歡接吻,是盡職的父母,且有很高的智商,行為心理學家史金納(B.F.Skinner) 藉著牠完成很多實驗,牠甚至被訓練為從高空做海上救難尋找生還者橘紅夾克... 等等,簡直愣呆了:可能嗎?這就是以前我喝過的雞燉鴿子湯那同一種鴿子嗎?是節慶宴席上那焦焦脆脆鹹鹹的油炸乳鴿嗎?... 那,那殺牠的人怎麼忍心下手呢?鴿子會不會流眼淚?臨死會不會因恐懼而顫抖?

還有一次,爸爸決定帶我們這幾個小土豹子去吃龍蝦。當時,龍蝦不似現在普遍,必須開很久的車去到海邊,走進一家大玻璃櫥窗中游著籠蝦的海產店。爸爸問了價錢,示意我任選一隻。我眼睛溜來溜去,在大人指導下,相中一隻正游得很活潑快樂的龍蝦。記得是吃清蒸的,蘸著白醋蒜蓉,龍蝦的味道像比較結實的蝦肉,肥嫩頗有咬勁,離開那個店時,我帶走龍蝦生動的頭鬚及硬殼做紀念,第二天還攜去學校,向我的好友炫耀了一番。 

這幾天在校訂一本教導孩子如何愛護動物﹑照顧動物的書,提起龍蝦父母如何與龍蝦小孩嬉戲,忽然回憶起這些往事。說實在的,面對鋪天蓋地的傳統式中國美食文化,我們幾乎每個人的血肉之軀裡都充滿殺戮而來的養份,對動物的認識,也多是首先透過盤中飧。譬如說,現在的孩子或許沒聽過一聲雞啼,卻先吃過麥當勞的麥香雞,你後來再教育他,說雞隻如何在唱片大小的圓盤空間裡,折騰地渡過短暫一生,這時人的比較心理作祟,能夠放棄他已飽嘗滋味的既得利益嗎?

由於生長在特別注重美食的家庭,這種對比感受也份外強烈;越是了解動物的真相,越是覺得罪孽深重。然而左磕右碰都是把「美食」當成「藝術」在追求的人,朋友也好﹑親人也罷,我如何一遍又一遍地來勸告他們,而不致成為大家眼中掃興的人?信不信由你,這是需要道德勇氣的。

可是,有一回家庭聚會,爸爸無意中的一句話,卻給了我莫大啟示。那天是誰的生日吧,有雞湯燴的大排翅,我漫不經心唏里呼嚕地吃著,祇聽爸爸跟客人說:「這些孩子自小好命,吃排翅像在吃粉絲似的。」它忽然點醒我,其實吃東西僅僅是一種習慣,再怎樣的珍饈,多了久了就不辨其味。而所謂「美味」,哪裡有什麼普遍的標準呢?假使粉絲加料燉煮,可能比排翅更可口,為何勞動漁人耗費好大工夫,捕來上噸重的鯊魚,取牠的翅來供應老餮?美味說穿了僅僅是人類慾望氛圍營造出來的定型觀念,逐年生根在我們的習慣中。

習慣是可以改的,可以拿別的習慣來取代。作家李喬先生曾跟我說,他很想鼓吹一種叫做「減半」的新生活運動:如果你每個月必須吃四頓牛排餐,減半吧!兩頓牛排餐不會影響你的健康;香菸也可以減半,中南美洲的熱帶雨林的消失速度會減緩二分之一;汽油可以減半,多搭幾趟捷運就行了,還可以減輕你開車帶來的焦率;... 。想想地球生態的耗竭,竟然是立基於人類許多與生存無關的「習慣」上,不禁讓人對環保運動有了幾分樂觀。

然而人類知不知道這些祇是習慣呢?恐怕多半知道吧!可能我們也不能樂觀得太快,因為南非大主教圖圖曾說:「要搖醒一個假睡的人是最困難的。」

假使我是教育局長,我也會主張學校午餐有葷食與素食兩種。沒有選擇哪有自由,對於個人權利的教育,應該從食衣住行著手。同時要給學生解釋葷食與素食的由來,讓孩子了解我們如何在支配大自然,以及有無檢討的餘地。這是生活教育,也是生態教育,使孩子深切感到自己的生命與別的生命的關係,以及如何改善這關係,不一定繼續扮演無止無盡的剝削者角色。就像所有的好習慣一樣,童年教育是它的搖籃。

我們不能太期待父母,因為他們也是他們的父母養成的;他們成長過程中並沒有機會選擇。在習嗜美食的歷史長流中,如何適時截斷,我認為教育應該負起最大的責任。不能期待社會教育,因為它必須附和商業消費的價值觀;學校教育好一些,老師本身不一定能夠實踐義理,但他必須是提供義理的人。否則的話,「尊重生命」永遠將是空洞的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