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的雨夜,寒氣透過一層睡墊、四層羽毛睡袋向我襲擊而來。一向自豪不怕冷的我,開始擔心身體是否能抵擋這陣陣的寒氣。想起今年暑假在塔島露營的經驗,翻起身來,將Gore Tex外套鋪在睡袋下方阻擋濕氣;果然,不一會兒,睡袋成了暖爐,我終於稍能闔眼。身體仍未適應高山的氧氣成分,只好如昨夜一般,躺躺坐坐、睡睡醒醒。除了大風吹拂營帳的聲音,排雲的夜,寂靜無聲。
清晨2點半,隱約聽到人聲,雖然在帳棚中,仍能清楚的聽到山友們的對話與腳步聲。滿心不願的睜開眼睛,喜見月光透營帳,想必外面一定繁星點點,按捺不住想與星星約會的渴望,離開好不容易暖和的睡袋堆。坐起身,寒意迫不及待的包裹全身,打了個哆嗦,迅速套上保暖衣物,深吸口氣,踏出營帳。
外頭早已是人聲鼎沸,帶著頭燈,拿著碗筷,吃著山青們準備的豐盛早點。拿著小鋼碗,向他們要了一些熱開水,驅走了所有的寒意。今夜稍早訪談的山友們,熱情的招呼一同進早餐;而我,只想趁著身體暖烘烘的時候鑽回睡袋裡。
月亮不知何時已西垂,滿天的星空更耀眼。告別即將登頂的山友,又鑽回帳棚中尋夢。興許是累了,這回竟幸福的沈沈睡去。清晨6點半,金翼白眉嘹亮的歌聲,把我從夢中喚醒。
早晨的廚房仍然熱鬧,除了忙著準備食物的山青,沒有攻頂的山友婉玉也在廚房聊天。聊著聊著,我們開始幫他們切菜、整理廚房的用具。這一聊,就與山青們聊開了,原來山青小松、小明、我、婉玉都同年,婉玉和我更是同時間都在紐約市居住。
豔陽高照,天空湛藍明亮,大幅長條狀的雲,薄薄的,像卷絲,如散髮,映襯著亮藍色的天空,披散在層疊巒翠的山間。星鴉飛翔在冷杉林之間,習於高山氣流的他們,飛翔的姿勢有如猛禽,稍拍下雙翅,便乘著高山的氣流遨翔。靜謐的冷杉林中,偶爾傳來嘹亮的星鴉鳴啼,真有遺世獨立之感。
帳棚旁邊的石壁上,玉山懸鉤子、玉山筷子芥、一枝黃花零落生長著,太陽照射之下,玉山懸鉤子鮮紅的漿果,以飽滿多汁的姿態,引誘著酒紅朱雀的目光。我拿著放大鏡仔細欣賞高山野花小草的美,引來小松的好奇,我把放大鏡遞給他,只聽得他頻頻讚嘆微觀世界的美。他說,時常見到的花草,換個角度欣賞,竟有意想不到的美。
等今日登頂的山友們陸續下山後,小明開始清掃排雲山莊宿舍。閒來無事的我,主動拿了掃帚幫忙。不掃還好,一掃,掃出了滿地的垃圾。保特瓶、電池、塑膠袋、乾糧、護膝……什麼都有。明明在下山前宣導過,要將自己的垃圾帶下山,但許多山友還是有聽沒有到,隨手亂丟。排雲山莊的確是有專門的清潔人員,但山上的垃圾收集之後,必須由山青一袋袋背下山,耗費的人力成本與時間,比每人隨手帶下山多上好幾倍。
今晚排雲仍然客滿,在等待山友上山的時間裡,協助小松切了一堆的青椒與蘿蔔,他得準備70人的餐點,煮飯前的準備著實耗費功夫。這不禁讓我思考著:上山非得吃得那麼豐盛嗎?難道不能簡單的熱湯、飯,減少廚餘與垃圾呢?非得將平地人的吃飯習慣帶到高山上來嗎!登山意義意義在哪兒?登山的目的又是什麼!
訪談幾輪過後,夕陽漸漸西沈,火紅的太陽,染紅了如湧泉、海浪般的雲海。山友們不耐長時間的訪談,紛紛起身與夕陽合影。夜,又即將降臨。
夜暮四垂後,原以為所有山友都已上山,但卻又看到排雲下的石階隱隱有燈光出現,一行32人陸續上山。誰那麼晚上山啊?等到響導上山進入莊主室後,才知道,這個頗為知名的電器用品販賣公司連申請都沒有,靠著後台與上層的關係,就帶了32人上山,直要求搭帳棚,視管理法如無物。周一到周四期間規定不能搭帳棚,但卻為了他們的「高層」關係,不得不妥協通融。
負責人從管理室出來,臉色凝重,手上拿了幾張紅單。看著他手上的紅單,我可是開心的很。若人人上山皆不照規定行事,那玉山就變成特權人物的後花園,一般民眾要如何親近它呢?
夜色降臨後,氣溫特別低,今夜不必一人睡帳棚了。小明將我的物品移到排雲的小閣樓中,讓我睡在他們平日休息的閣樓小間中。閣樓小間中到處都是棉被,我想,今夜應該是上排雲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夜。果真,除了在半夜2點左右因內急起身之外,泰半時間都是處於昏睡狀態。也難怪,前兩天都沒怎麼闔眼,小閣樓裡不冷又有安全感,當然就給他昏睡個夠囉!
清晨3點,門外傳來低沈的男聲吟唱,半夢半醒間,靜靜的躺在睡袋裡聆聽。由單純兩、三個音階不斷重複,不像音樂,也不像單純的言語;時如讚頌、時如輕嘆、偶爾加入長音吟頌,讓我彷彿在夢裡走入原住民的迷霧世界。吟唱聲持續了許久,伴著我又進入夢中。
陽光從閣樓小窗透入,看看天色,嗯,是該起床了。下了閣樓,從廚房鑽出,原住民同學們(都跟我同年稱同學)早已經做過早餐,正在準備山友們下山的麵食。詢問起清晨的吟唱,怪的是沒有一個人承認或說有聽到。也好,就當是與山中精靈的偶遇吧!
這是山居的第4天。已慢慢適應高山的氣壓與緩慢的生活步調,以及特殊的作息。我笑說自己可能是排雲有史以來,第一個上山做臨時打工的平地女孩兒。我的工作內容如下:9點半後,協助清掃排雲宿舍;清掃過後,是空檔,在排雲小小的平台上,與他們聊天、聽他們唱歌、整理訪談資料或是看著雲海發呆(通常不會太久,因為會冷得不想發呆);1點左右,開始協助準備晚上的料理,切菜、洗菜等;2點過後,山友們陸續到達,原住民同學們開始忙碌,我則開始研究訪談工作;5點左右完成訪談,進廚房協助幫忙;5點半跟大夥兒一起用餐;7點左右洗碗(這是最痛苦的差事,水冰得讓手毫無知覺,更糟的是還有山友會在旁指導應該怎麼洗碗……啊你不會動手幫忙喔!)
今日同樣是晴朗的天氣,在山友上山之前,大夥兒坐在山莊門外曬著暖和的太陽,小松搬出吉他來和小明一起邊彈邊唱。不知是天氣太冷,以致於手指僵硬,還是真的太久沒有把吉他搬出來練習了,大家唱的歌,沒有一首是完整的。即使如此,大家還是很開心的享受著上天賜予的溫暖早晨。
唱著聊著,提到了封山時,許多動物都會回到排雲這裡來,有的探詢食物,有的回來探探自己原有活動的地盤。據他們說,台灣黑熊會在封山之後到排雲來晃晃走走,如果沒有將食物收起,就會被黑熊吃光,連罐頭都不例外。小松描述黑熊是這樣開罐頭的:第一次見到罐頭,黑熊將罐頭左翻右翻,不知此為何物,翻來覆去的看,沒有頭緒,就先行離去;第二次見到罐頭,就開始用熊爪敲擊,多敲擊幾次,罐頭就被撬開了,黑熊也因此能夠大快朵頤。
封山時,不僅黑熊會出現在排雲,水鹿、山羌等大型哺乳類動物,也會在附近出沒。小松笑說,人類占據了他們原本的生存空間,只留了短短1個月的時間給他們,當然要趁沒有人的時候,回來自己的老家看看!
小松說,921大地震後,黑熊們往花東山區移動,活動版圖擴大後,數量也隨之增加。雖然地震對人類是負面影響多於正面,但是對動物們來說,卻是迫使他們遷移更遠、數量增加的自然動力。
排雲四周高大的杉類都是冷杉,小松教我如何分辨冷杉、鐵杉與雲杉。他說,冷杉高直,分枝較少,海拔3,000公尺以上大多為冷杉。鐵杉分叉多,樹型彎曲,造型美麗。雲杉則生長在海拔2,200公尺以下,樹冠張開如雲朵般,因而名為雲杉。
天氣晴朗,往圓峰看去,依稀可見到幾個前往圓峰的山友在山間移動。「那就是森林線,」小松指著冷杉與圓柏的交界說著。「冷杉到那一條線就沒有了,再上去就是玉山圓柏、草苔和現在有紅葉的玉山小蘗。」隨他所指望去,果真見一條明顯的植被界線,劃過山腰。
有了解說癮的小松,開始滔滔不絕的對我講起玉山的五高。玉山3,952,是台灣最高的山;玉山主峰的山壁上有一棵玉山柳,那是最高的灌木;北峰氣象站則是台灣最高的建築物;圓峰山屋是台灣最高的山屋;而排雲山莊,理所當然的就是台灣最高的山莊了。
山友陸續上山,大家又散開各自忙碌去。平日上山的團體,裝備都頗為齊全,但今日上山的一團學生,竟然只穿著帆船鞋就上山來了,沒有戴保暖帽的也有好幾個,真替他們擔心是否能夠承受得了晚間的寒冷?下午,在暖陽底下,一邊訪談,一邊聊天,突然覺得腳背上有東西跳躍、踩踏,低頭一看,原來是酒紅朱雀的雌鳥,把我的腳背當成小丘,跳上跳下的玩兒呢!
酒紅朱雀是排雲常見的鳥兒,大小與麻雀差不多,母鳥體色是深褐色,公鳥則有亮麗的酒紅色羽毛。牠們穿梭在排雲山莊四周,撿拾遊客剩下的飯菜吃。撿食成習慣的他們,卻會在封山期間餓死。
遊客們習慣丟棄果皮,認為自然可以分解這些果皮,但他們卻不知道,高山上微生物較少,氣溫也低,分解的速度沒有平地快,果皮通常只會變乾,造成當地的生態負擔。即使是當場勸阻,也很少人認真看待。看著凌空飛舞的果皮、山凹洞中的保特瓶與垃圾,台灣人的登山倫理,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韻璇寫于11/30(四)~12/01(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