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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瑞.亞茲寇 /一位美國核能監管者的自白:棄核時刻已經到來

核災風險更勝於氣候變遷的危害

2019年06月06日
文:葛瑞.亞茲寇 (前美國核能管制委員會主席);翻譯:賴慧玲;審校:趙家緯

核能原本應該是地球的救星。過去咸信核電廠能大量發電,同時不會像燃煤、燃油、和燃氣電廠一樣產生溫室氣體,能協助減緩人類正在面對的氣候變遷災難。身為鑽研次元子粒子(subatomic particles)這門艱深學問的物理學家,我曾仰慕核工業背後的科學和科技創新成就。早在 1999 年我開始在國會山莊協助民主黨議員處理核能事務之前,人類引起的全球暖化風險似乎比核災危機更加嚴峻。畢竟在當時,車諾比核災之後已13年無重大事故。

2005年之前,我的想法開始轉變。

核電廠。圖片來源:Pixabay
核電廠。圖片來源:Pixabay。

當時我已從事核能政策工作將近四年,見證了核工業對政治過程的影響力。彼時我在美國核能管制委員會(Nuclear Regulatory Commission) 服務,親見核能的運作遠比我所知的更為複雜——它是一門強大的生意,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科學結晶。2009年,我獲得歐巴馬總統的提名,成為核能管制委員會的主席。

就任兩年後,一場地震和海嘯摧毀了日本的四個核子反應爐。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向美國民眾保證核電-特別是美國的核工業——安全可靠。但在那之前,我自己也開始對這些宣稱產生懷疑。

在福島核災發生之前,接受核工業的潛在風險是比較容易的事,因為核電廠已阻止許多燃煤和燃汽電廠將空氣污染物質與溫室氣體排放至大氣。但在福島事件之後,成本驟降的再生能源改變了這種計算。儘管在核能界服務超過十年,我現在相信,核能帶來的利益,已不再足夠讓我們以核電廠周遭居民的福祉來冒險。這樣的信念之深,讓我在離職數年後放下核能,以發展替代能源為新的職志。不管是以生命還是金錢計算,核能目前和潛在的成本,都太過昂貴。

核電廠利用核分裂來產生能量,也就是將一個較大的原子分裂成二或數個更小的原子。這樣的原子引擎不會如燃燒化石燃料產生任何空氣污染物質。自1950年代問世以來,核能取代了數以百計的化石燃料電廠,降低了因空污而死傷的人數。

但核分裂反應爐也有黑暗面:如果不精密控制,反應爐產生的能量會以災難性的方式帶來死亡,並讓廣袤的土地不再適宜人居。核能也為通往核子武器鋪路,而核武本身即是人類生存的威脅。

隨著氣候變遷的確定性升高,核能讓環境運動人士陷入兩難:核災及核子武器擴散的風險,會比氣候變遷的危害更糟嗎?在 2000 年代後期,隨車諾比核災的記憶逐漸退去而氣候變遷的衝擊變得無可迴避,支持核能的論點在美國國會、學界、甚至部分環保圈子開始發酵。國營電力企業開始趁勢在全國拋出新反應爐興建計畫,數量高達30座之多。在那之前,美國核工業因為糟糕的建廠管理疏失與成本控管紀錄,數十年來未能興建任何一座新核電廠。

但福島第一核電廠的危機扭轉了這個態勢。隨著核電廠中四座反應爐失靈,嚴重的輻射外洩持續了數月。全世界目睹了巨大的水泥塊被氫氣爆炸的巨大威力拋入空中,提醒世人看不見的輻射正從反應爐核心不斷地蒸散到環境中。超過10萬名居民被迫撤離自己的家園和社區。

由於僅有部分獲選地區完成除污工作,大多數的居民至今未能返鄉。核電廠周遭地區就像是塊巨大的棋盤,充滿危險物質的區域,與相對安全的區域緊鄰在一塊。核災重創了日本經濟數年。根據日本政府估算,這場災難的損失高達1800億美金,而其他獨立研究推測的數據還比官方高出三倍。

這場核災對核能產業帶來明顯的衝擊:在日本發生的災難也會在其他地方發生嗎?福島核災之後六個月,處理這些衝擊佔據了我在核能管制委員會的工作心力。我向民眾確保美國核電廠的安全性,因為在當時我沒有足夠的資訊或法律基礎來反駁這樣的宣稱。但我也承諾要為核電廠的安全措施進行全面性的體檢,並對判定出的缺漏迅速採取必要的改正。調查人員很快地產出一系列的核電廠改善建議,來降低美國發生相似核災的機率。他們發現核電廠對火災、地震、和洪水的應變計畫不夠完善,而這些天災能夠引發如同福島核災的巨大災難。

然而核災之後,核管會的同僚、許多國會議員和核工業人士擔心福島事故會讓太多注意力聚焦在核能的潛在缺點,而使當時提出的新反應爐興建計畫胎死腹中。西屋電器公司和新核電廠擁有者便擔心,承認核電廠需要改善會引來更多關於反應爐安全性的關注。產業界希望核管會能對外宣稱一切無恙、不需要進行任何改變。於是我的同事和核工業支持者開始施壓,讓這些電廠計畫能夠迴避安全改善措施、如期獲得興建許可。我的同事拒絕將核電廠的評核報告公開,但最終被我說服。然而報告一公開,來自業界的遊說壓力隨之升高,開始同步抵制評核報告。他們不僅向核管會遊說,並從國會吸收盟友來反對、稀釋、或拖延許多改善電廠的建議措施。

在我的抗議之下,核管會好不容易在福島核災一年之內,執行了自己提出的建議中少數幾項最輕微的安全改善措施。接著,核管會批准了數十年來首次的四張許可證,給喬治亞州和南卡羅來納州的核電廠興建計畫。

但問題仍然存在。福島核災之後,全世界的民眾都要求用不同的方式來處理核安問題。德國已經關閉了許多老舊核電廠,並要求在2022年前將剩下的核電廠除役。日本停止了絕大多數核電廠的運作。去年,即便是約八成電力來自核能的法國,也因為缺乏安全性保證,提議將核電發電占比在 2035 年前降至 50% 。光是降低核電廠發生事故的機率,並不足夠。

而在美國,作為「核電復興」先行者的那四座新建反應爐也尚未開張。南卡羅來納兩座新反應爐的建造商在耗費客戶繳納的 90 億美金之後,連一度電也沒有生產,便在 2017 年取消了興建計畫。國營電力公司背後的建造商西屋公司宣布破產,也讓母公司東芝幾乎毀於一旦。我任內另外批准的喬治亞州兩個反應爐機組雖然仍持續興建,但工期已經落後好幾年,而興建成本已從140億美金暴增到280億美金,並還在繼續追加。

歷史證明,核電所費不貲這件事永遠不會改變。美國過去的電廠計畫從設計、工程到建造過程中,即存在類似的成本追加現象。由於核電技術和安全需求過於複雜和嚴格,無法轉化為易於設計和構建的電廠設施。無論你對核電的立場為何,沒有人能負擔得起這兩座電廠的龐大開銷。要在美國新建核電廠,已經談都不用談。

自從2012 年離開核管會之後,我主張我們需要能對核災一勞永逸的新方法。當核子事故發生,電廠必須確保沒有任何有害輻射外洩至廠外。那時我還不反核,只是要求公共安全。但核能支持者仍然認為這是「反核」。他們和我一樣心知肚明:今日運轉的多數核電廠無法通過「零輻射外洩」(no off-site release) 的測試。我認為,不會造成鄰近社區長達數十年的污染,是任何一種電力來源都須達到的合理標準。

煤炭和天然氣雖然會帶來其他的健康威脅,但不會造成輻射外洩這種急性事故的危害。雖然水力發電的大型水壩一旦潰堤會迫使鄰近居民撤離家園,但並不需要擔心恆久的輻射污染效應。而太陽能、風力、和地熱能則完全不會對在地社區造成安全威脅。

好幾年來,我對核能成本和安全性的憂慮,總是不敵對與日俱增的氣候災難的恐懼。但福島核災正好測試了核電緩解氣候變遷的重要性:核災後數月,日本所有核電廠都被無限期停機,讓該國幾乎所有的無碳電力與三成的電力生產歸零。毫不意外地,日本碳排放量上升,未來減碳目標也跟著打折。

關閉世界各地的核電廠會導致類似的結果嗎?福島事故八年後,這個問題得到了回答。日本 50 座反應爐中只有不到 10 座恢復營運,但該國的碳排放量已降至事故發生前的水準之下。這是如何做到的?日本在能源效率和太陽能方面取得了重大進展。事實證明,依靠核能來緩解氣候變遷其實是一個壞策略:一次事故就抹消掉了日本仰賴核能達成的減碳成效。只有轉向再生能源和節能才能使該國重新達到減碳目標。

那美國呢?核能約占美國電力生產的19%和大部分無碳電力。可以在不增加碳排放的情況下逐步淘汰核能嗎?如果完全交由自由市場來決定,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核能幾乎比今日所有其他電力來源都貴。太陽能,風能和水力發電等再生能源的發電成本比正在興建的喬治亞州核電廠更低,而在世界大多數地方,它們的生產成本也比已攤提完硬體設備成本的舊核電廠更便宜。

2016年時,我察覺到這些趨勢,成立了一家致力於建造離岸風機的公司。我走完了從欣賞核電到憂慮核電的這趟旅程:這項技術不再是應對氣候變化的可行戰略,也不是具有競爭力的電力來源。它是危險的,昂貴的和不可靠的,放棄它不會帶來氣候末日。

現在真正的選擇是:要拯救地球,還是拯救垂死的核工業。我選擇拯救地球。

葛瑞.亞茲寇 (Gregory Jaczko) 於2005年至2009年間服務於美國政府最高核能管制機構「核能管制委員會」(Nuclear Regulatory Commission),並於 2009 至 2012 年擔任主席。他曾撰寫《一位核能管制浪人的告白 》(Confessions of a Rogue Nuclear Regulator)一書,也是 Wind Future LLC 風能公司創辦人,並任教於美國喬治城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

參考資料

作者

賴慧玲

環境圈的雜食動物,練習當好一名研究者、記者和翻譯。

趙家緯

台大環工所博士,現為台灣環境規劃協會理事長、台大氣候變遷與永續發展國際學程兼任助理教授。長期參與台灣氣候與能源政策之公共討論,近期聚焦於台灣淨零轉型路徑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