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眼鏡、手持一把傳統短柄鐮刀,69歲的農婦嘉諾(Rosita Gano),熟練地以單手割下一串串稻穗——這是她透過數十年的實作經驗而掌握的傳統技能。
稻米是菲律賓人和大多亞洲人的主食。嘉諾祖先代代相傳的這片梯田,每年收成都足以供應他們一家的米食需求。
「美得無與倫比」伊富高水梯田獲登世界文化襲產
位於菲律賓最大島呂宋島中部的伊富高省(Ifugao province),有許多和嘉諾一樣的原住民農民,以行動保存已有500年歷史的農作傳統。然而如今在經濟與社會局勢變遷下,許多人開始質疑,這種得依靠手工收割的壯麗梯田,以及與傳統農作和土地管理制度密切相關的文化習俗,是否仍能延續下去。
「這些梯田在過去養活了我們世世代代的祖先,現在也正提供我們生存所需。只希望未來的世代也能一樣蒙受梯田的恩惠」,嘉諾說。
這些由伊富高森林提供灌溉水源的水梯田,是歷久不衰的工程壯舉——500年後的現在,仍是當地人用來種植稻米的所在。位在科迪勒拉山脈(Cordillera mountain)的伊富高省,是拉穆特河(Lamut)、伊布勞河(Ibulao)與阿利米特河(Alimit)等三條重要河流的分水嶺,這些河流最後都匯入呂宋島的第二大壩——馬加特大壩(Magat dam)。
199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伊富高省的五座水梯田登錄為世界文化襲產,並形容為「具生命力且美得無與倫比的文化地景」。這些梯田包含位於基昂鎮(Kiangan)的那加卡丹(Nagacadan)梯田、洪端鎮(Hungduan)與梅奧亞鎮(Mayoyao)的梯田,以及巴拿威鎮(Banaue)的邦安(Bangaan)和巴塔得(Batad)梯田。
伊富高省的國際知名度也因為UNESCO的認可而提升,隨後觀光業亦成為當地主要產業。
科迪勒拉行政區的觀光部資料顯示,COVID-19疫情流行之前,在2017年至2019年,每年平均有7萬1400名旅客(其中將近一半都是國際旅客)入住該省。
不只是風景 水梯田與高地米更是伊富高族的文化核心
伊富高省的水梯田也不只是提供觀光客欣賞的美景。原住民會在水梯田上種植「高地米」(tinawon rice),這是當地一年一獲的原生白糯米品種,不同於其他為營利而種、一年可以兩到四獲的品種。
雨季結束之後的12月到隔年2月,是當地開始耕種的時節。先前儲存在森林裡的水源,在這段期間會透過泉水與溪流,緩緩流過梯田,終年灌溉水稻。
伊富高省的人口,大部分由統稱為伊富高族的許多民族語言群體(ethnolinguistic groups)組成。在伊富高族的神話中,高地米是天神賞賜的禮物,因此他們也以高地米為核心,發展出族群的儀式與文化。
然而如今因為森林和梯田快速轉作慣行菜園,高地米、梯田以及這些指標性地景周邊的林地都受到威脅。
為眼前利潤轉種慣行蔬菜 傳統文化、土壤地力將流失
由於伊富高水梯田也是「全球重要農業文化襲產系統」(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GIAHS)之一,伊富高大學設有GIAHS中心。任職其中的巴果(Jude Baggo)說,由於水稻種植的成本高、勞力密集度也高,但利潤卻較低,因此開始有人轉而種植慣行蔬菜。
巴果說,高地米這種一年生作物的收成,只夠維持居民的生存所需;如今隨著生活和教育成本上漲,許多家庭被迫另謀生路。
根據2018年的市政數據,光是巴拿威鎮,原本總面積1,607公頃的水梯田,就有大概540公頃已經廢耕,其中有大部分因為土壤侵蝕而流失。巴果家鄉的情況更糟:他估計,洪端鎮Bangbang村有一半的水梯田都已經廢耕了。
巴果說,雖然當地也引進像是耕耘機和脫穀機等農機具,但年輕世代普遍還是不想務農、認為這是沒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從事的職業。
年紀輕輕就跟著父母學習務農的嘉諾也同意巴果的觀察。她說,在洪端鎮的旅遊景點哈帕村(Hapao),年輕人對種稻不感興趣,反之都市地區利潤較高且較省力的工作形式,更加吸引他們。
「現在他們都到平地買米了。等到我們(年長農民)死了,關於種稻的知識和文化,應該也會跟著消失吧」,嘉諾說。
巴果說,就算是還沒廢耕的水梯田,現在也已經有些轉作商業菜園。在巴拿威、興永(Hingyon)、洪端與梅奧亞等地方,已經可以在梯田上看到蔬菜取代稻米的景象,其中又以番茄和高麗菜居多。
這種更加集約的耕種方式,每單位土地的可銷售農產品產量是稻米的兩至三倍,且一年可以收成三到四次。但這些收益並不長久。
長期使用化肥與殺蟲劑,將逐漸破壞土壤地力,使得廢耕梯田變多,而剩下來的梯田又會有更多轉作其他作物。另外也可能會有農民開始砍伐流域周遭的森林,以尋找其他適合耕種的土地。這種農耕方式除了對生態造成破壞之外,圍繞稻米而生的伊富高文化,以及梯田作為世界襲產的重要性,可能也都將因此流失。
「這種(慣行蔬菜)農耕方式絕對無法永續」,襲產保育組織「挽救伊富高梯田行動」(Save the Ifugao Terraces Movement)的領袖馬丁(Marlon Martin)說。「環境受到破壞後,不久就輪到居民嚐苦果。」
私有林地也難逃毀林厄運 COVID-19疫情加劇環境破壞
當地稱為muyong或pinugo的私有林地,對於維繫水梯田的存續至關重要;但馬丁說,就算是這些林地,也難逃土地利用方式變遷的命運。
muyong所在地勢位於水梯田之上、社區森林之下,是調節梯田灌溉水源的關鍵角色,並且還能夠預防因大雨造成的土壤侵蝕問題——這對當地尤其重要,因為強降雨是菲律賓常見的天氣現象。
在2000年代早期,位於阿西普羅(Asipulo)、基昂鎮與提諾鎮(Tinoc)邊界上的山脈,都仍覆蓋著茂密的森林。但現在這些山坡地被大片的紅蘿蔔、高麗菜及其他溫帶、非原生種的蔬菜佔據。目前仍持續在水梯田種稻的農民中,有部分也開始冒險伐除周邊林地、在空地上種起蔬菜。
雖然目前尚無公開的政府資料足供查證,但馬丁說,就土地利用方式轉變的實際狀況來看,這種破壞土地的趨勢至少從10年前開始,就已經逐漸在阿西普羅和基昂鎮蔓延。
「一開始,他們只是將水梯田改成菜園,但之後就連他們的muyong也變成了菜園。現在他們用刀耕火種的方式農作,而且並不在意森林是否因此遭到破壞」,馬丁說。
在提諾鎮和隔壁以蔬菜栽植為主要農業活動的班蓋特省(Benguet),毫無節制的農地擴張已經對山林造成破壞——根據環境與自然資源部(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 and Natural Resources, DENR)2019年的數據,總面積5,513公頃的達塔山國家公園(Mount Data National Park),已經有70%的林地遭破壞。
另外,為防堵COVID-19疫情擴散,菲律賓政府頒布的經濟活動限令,也進一步使土地利用變遷的情況惡化。嘉諾說,在疫情期間,居民的生計因為觀光業與其他產業收益下降而受到影響,因此很容易就為那些破壞環境的蔬菜種植方式而動搖。
馬丁說,這就是典型的「選擇麵包還是環境」的兩難困境,而「不幸的是,後者注定不受青睞。」
森林濫伐、梯田灌溉斷水 土地利用變遷的惡性循環
先前在DENR任職森林管理員的布提克(Moises Butic)說,水梯田應該要是終年湛水的狀態,以維持作物生產力、保持土壤濕度,並避免土壤侵蝕問題。然而森林濫伐卻使得水梯田的供水量減少。
當梯田供水因為濫伐而減少,稻農只能被迫放棄當年的高地米收成,或是乾脆將水梯田轉型菜園以賺取利潤,如此不斷循環。
除此之外,手工藝品(如竹籃和木雕)的原料、木柴、木材、藥品與儀式所需之物等等,都將因為林地和森林的皆伐而變少。
事實上,布提克說,曾經大量分布於伊富高山脈的原生樹種,如當地稱為palayon的菲律賓橡木和tuwol茄苳樹,如今都只分布在茂密的森林裡或是散見於muyong地區。
此刻對農民而言,種植蔬菜的利潤比較高。然而若將時間尺度拉長,布提克說,大規模蔬菜種植所使用的化學物質,將影響土壤健康、滲入地下污染水源或是排放入河。
「如果放任(土地利用變遷的)趨勢持續,在未來幾年內,伊富高森林將逐漸消失,接下來水梯田與伊富高文化也都將隨之流逝」,布提克說。
拯救伊富高水梯田 NGO推廣永續生計替代方案
雖然現況堪憂,但其實還是有機會保存伊富高地景。興永鎮孟波利亞村(Mompolia)的農民,現在仍在祖傳的稻田上栽植高地米。當地也有年輕人返鄉學習高地米種植與muyong管理的知識,像是28歲的工程師蒲貢(Geomar Pugong)。蒲貢平常在該省首府拉加威市(Lagawe)工作,但他時常回家打理家中稻田與維繫傳統的農耕方式。
「一杯高地米帶來的飽足感就像兩杯市售米。所以雖然高地米的收成比較耗時,但在某種意義上是更有利潤的」,蒲貢說。
挽救伊富高梯田行動也正努力保存十幾處、種有高地米與其他原生米種的梯田。除了梯田之外,他們也在其他土地上種植能適應高地的旱稻品種。馬丁說,他們會將收集到的穀粒,分給有興趣從事傳統稻作的農友。
然而,由於目前農民對蔬菜和木材的需求提升,馬丁預期,除非政府採行整全性的管理政策,否則毀林問題將會持續惡化。他認為應該要提供農民永續生計替代方案,以貼補種稻收益的不足,且這些工作應該建立在農民既有的資源上。傳統稻作的復興得仰賴管理良善的muyong,因此他說,要先提供農民更好的賺錢機會,才有可能達成目標。
在基昂鎮和阿西普羅鎮的邊界,森林已遭伐除並改種蔬菜。今年7月,挽救伊富高梯田行動開始向這裡的菜農推廣蜂蜜生產工作。這份替代工作是建立在當地稱作pallunan的傳統知識上,指的是配合當地蜂群遷徙狀況,在森林中建造蜂箱的知識。他們將蜂箱放在森林裡,過段時間後再去採收蜂蜜與蜂蠟。
馬丁說,有一位農民光是在今年就收成了300瓶野蜜,以當地市價計算,每瓶可以賣到20美元。如果希望採蜜成功,農民必須好好管理森林,以保護蜜蜂並提供牠們充足的食物來源,讓牠們將這些營養轉換為蜂蜜,進而展開環境與生計共好的良性循環。馬丁說,其他如生態旅遊,以及運用大量原料的手工藝等永續生計形式,也都將因此蓬勃發展。
「然後居民就不會再用破壞環境的方式大規模種植蔬菜,並轉而復育能提供他們所需的森林」,他說。
他補充,與自然永續的生產活動,不必然要破壞環境也能達成獲利,而且可以進一步促進社區與自然的共生關係。
以價值包裝產品 讓永續生計也有好商機、吸引青年返鄉
巴果說,如果以復育伊富高水梯田和森林的價值包裝在地產品(如原生種稻米和原住民手工藝),可能會讓商品更加暢銷。他也呼籲發起計畫支持既有工作的推進,例如伊富高大學的伊富高里山人才培訓計畫(Ifugao Satoyama Meister Training program)。這項計畫是由日本政府資助,參與者則在其中研究如何將水梯田生態系中獲取的傳統原物料,轉換為可供獲益的商品。
儘管如此,巴果說,最終還是應該要由菲律賓政府出面,協助農民保護這片文化價值豐富的地景。他認為,菲律賓政府應該要建立永續市場網絡,並協助稻農轉型發展網購,拓展市場規模。
「永續市場讓農民能夠專注於照料水梯田和森林。生態平衡也將因此得以維持」,他說。
布提克說,菲律賓政府的「再綠化國家計畫」(National Regreening Program),應該要停止以石梓(gmelina)和桃花心木等非原生、或甚至有入侵性的樹種造林。他說,這些有入侵性的單一樹種,除了將消減當地的多樣性之外,在乾季落葉、枝條易折與容易傾倒等原因,也使其不適合種在林地。
另外,布提克說,可以透過獎勵的方式,鼓勵原住民農民復育殘破森林。他舉例,如果有人有意願要復育他們的muyong,政府可以提供免費的土地調查,並讓申請程序更便民。
布提克說,現在的狀況是,想要調查林地的人會被收取處理費和許可費,這會降低地主尋求政府協助的意願。
「為什麼要加重他們保育森林的負擔?」他說。
在有提供農業學士學位的伊富高大學擔任講師的金帕坦・嘉諾(Regina Guimpatan-Gano)說,如果能落實這些解決方案,將吸引更多年輕人返鄉務農。
「我們應該要讓他們看到成功的範例,才能改變他們的既有認知」,她說。「這樣他們才會發現,以農業學位返鄉也能賺錢。」
參考資料
- Mongabay(2021年8月29日),Sustainable livelihood offers a lifeline to Philippines’ dying rice terra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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