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獸之名與狩獵禁忌
在給東卯黑熊掛上編號37568頸圈之後[1],我心想,希望你有個新的熊生,或許改個名字吧,頸圈編號數字上有6(順)和8(發),配上5台語的諧音「有」,感覺不錯,不會讓人聯想到他[2]以前把工寮當超商的編號,因此我寧可稱呼他為568,而不是711,3和7也有去山上的意涵,就自由吧。
但我沒有想要取族語名或華語名,一來他原本活動區域來自泰雅,現在要到布農的傳統領域,然後我也不懂族語,但我希望他是全民的黑熊,可以得到全民的祝福,他,可以是他自己。
魯凱的長輩曾經告訴我關於雲豹的儀式故事,雲豹對於魯凱是神聖的動物,如果不小心獵到雲豹,視為不祥,必須趕快就地掩埋,不能回家,以免把不祥帶回家中,然後要在掩埋地現場陪伴守靈幾天,並經過除穢儀式之後,才能回家。
我最近才因為COVID-19確診隔離,我可以體會不能回家有多麼的不方便,家人小孩都沒有人幫忙照顧,以及對於家人的思念的侵襲有多麼大,對於以前山林刻苦生活的住民來說,獵人無法回家,家中少了食物的來源和支持的力量,「隔離」是影響多麼大的一件事。
我相信這樣看待雲豹為神獸,以及誤獵的守靈儀式,一定讓當時的獵人,想盡辦法在打獵過程都不要誤獵到雲豹,這樣的傳統約束的力量,神話傳說禁忌不會只是故事,它也隱含著野生動物保育的精神與手段。
這種尊敬動物為靈的精神,我也從一位魯凱傳統領袖中聽到他父親傳承下來的熊鷹羽毛的故事,那種他父親對於熊鷹的尊敬,以及繼承那一支熊鷹羽毛,對父親的思念,延伸到對熊鷹的尊敬與感恩的山林哲學,令我非常震撼和感動。
類似的誤獵黑熊的儀式,我也聽布農的朋友說過把熊視作爲人去看待。那只是儀式嗎?不,我自己犯錯過,我也曾在一些儀式感的看似無意義的反覆行動中,讓自己反省、讓自己遺忘,希望自己心靈可以獲得解脫。
關於東卯黑熊568 密集追蹤24天攻防戰
我看到568,幾乎都是他被抬著出來,然後又抬著進去,我只是在他麻醉與健檢過程中,幫忙掛上與設定追蹤頸圈。我沒有機會在野外看到活生生的他。但野放後,在接下來密集追蹤的24天,透過螢幕上一個一個回傳的活動點位,連接起來的軌跡路徑,我想像把一隻令人敬畏的熊,套疊到我到過的美麗森林——想像在感覺可以擰出水來的氤氳雲霧森林中的他,像是在我面前活了過來。
568開始一路往北和西北移動,有返家的行為。跨過郡大溪,再渡過郡大溪支流碰到峭壁,繞了一圈嘗試翻越不成,隔日從峭壁另外一邊翻越。逐漸轉往西北,我們開始擔心他靠近地利那一區的聚落農地,野放後2週,他翻越到了可以俯瞰濁水溪的崩壁頂,我知道他看到了濁水溪旁的那一片農地聚落,568你會受到那些農地工寮的食物吸引嗎?
林務局、東勢林區管理處與南投林區管理處馬上啟動應變會議,組織應變小組。從他過往闖入工寮的行為,大家深怕類似的事件再發生,為了確保居民的財產生命安全,必須做好警戒,不得已時可能要啟動捕捉,因此也大費周章的把捕捉籠具先行運送到現場做好準備。
當568第一次接近設定的第一道防線——濁水溪,當時就如打仗一樣,戰事似乎一觸即發,我們每一個人都如臨大敵,討論應變如同佈下重兵一樣,可能路徑與接近的農舍附近架設好4G即時傳輸紅外線自動相機,深怕他一靠近聚落就闖入工寮。然後面對一隻轉為習慣性闖入工寮的黑熊,為了人身安全,就要啟動捕捉,568就要在圈養環境中終其一生,這是大家不願意看到的結局。
然而,誰都沒料到,當568沿崩壁陡下逐漸靠近,每一個人的心臟都像《一拳超人》中的King的帝王引擎一樣大聲的跳動。沒想到的是,陡下到濁水溪床前幾十公尺,來一個橫空90度大轉彎,即使左前掌截肢,568卻毫無懸念地直接橫渡幾乎不可能穿越的崩壁,繞了一個大圈,找了一個最少農地的天然林稜線移動,工作人員也隨即轉移陣地,部署4G相機在新路徑上可能經過的工寮與雞舍,提供主人防熊噴霧罐,並準備守夜隨時聽訊號和看衛星是否回傳位置。
568悄無聲息地在天然林中移動,絲毫不靠近工寮與雞舍,在入夜後的7點,悄悄地渡過湍急的濁水溪,跨過台臨16便道,在公路上方過夜,當我們看到衛星回傳的定位資料,我們全都傻眼了,568採取迂迴戰術,繞道轉攻防線後方道路邊山坡睡起大覺,我們沿線每個可能侵擾的農地、工寮、雞舍必經路徑都佈下了重兵(4G即時傳輸自動相機),一切都做了白工,頓時覺得我們遜斃了,看著辛苦運來的捕捉籠,一堆不知道要拍什麼的紅外線自動相機,白忙一場,不禁莞爾。568,好樣的。
原來,成見與既定印象一直都在默默地影響著我們,讓我們無法看到事情的全貌。看著568一路這樣跋山涉水,翻越峭壁,陡下崩壁,千山我獨行,迴避農地工寮,只為回家的想望,令人感動,我很想讓這次野放,轉化為全民護送黑熊回家的行動,只要先把他原本家園中可能會衝突的果園電圍籬給做好,就有機會。
568在台16邊休息過夜之後,隔天開始往上爬,準備翻越水社大山。大家也再度召開應變會議,也有共識定調為護送黑熊回家,準備著第二道「關卡」——武界的守護。只要過了武界,下一道台14公路就可如法炮製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就進入了昔稱「邑治第一山」的守城大山,然後到八仙山,過了這幾乎沒有什麼農地聚落的山區,大雪山的家,就在前面了。
568從濁水溪谷海拔435公尺開始往水社大山攀爬,從海拔2059公尺水社大山山頂附近翻越,這個因為山高路遠而從小百岳中除名的山岳,接著下切到海拔1000公尺的溪谷,再於海拔1600公尺處翻越大尖山稜線,武界在望。
每個人再度繃緊神經,現場開始24小時警戒,也通知村長和社區協會理事長協助告知村民,現場有工作人員戒備,目前觀察行為也是會避開人,請通知大家小心與發現通報。568沒有往我們希望他走的比較天然無農地、只有產業道路的那一段窄窄的最小衝擊區,卻往武界農地靠近,有點緊張,我們在現場工寮與道路附近聽VHF訊號,他沒有靠近,然後他就往西翻越武界山到水頭谷山之間稜線,來到較少農地的卓社林道與武界產業道路這一區的天然森林。
這一區天然森林,也是原本希望他可以穿越最少農地的區域,夜間訊號穩定的休息著,隔天清晨5點多,568訊號開始變化移動,然後沒多久,訊號逐漸消失不見了。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搜尋過程,也就是大家知道的結局[3],循著屍臭味與埋葬蟲,找到掩埋於距武界產業道路100公尺森林裡的568,24天總計54.75公里翻山越嶺的回家,戛然而止。
野放後遇害 自由的代價
專家會議其實有討論到可能的返家行為,知道返家一路會有危險,越遠的路,也可能越多危險,越近的地方越有可能再度滋擾原本的果園工寮,但也可能就此定居在野放的新家,要不要野放呢?
如果我問你,要自由,可能會有危險,可能會付出代價,你會怎麼選擇呢?
我不知道568怎麼想,我們或許冷酷的、自作多情的幫他選擇,但我從他坎坷的命運,和一路返家的決心,我知道,他有勇氣。希望568你也可以知道,從林務局、林管處、特生中心、空勤、野聲,還有很多其他工作人員、部落的人,以及所有關心你的人,為你努力、加油和祝福過。
這次我沒有機會幫你卸下頸圈,隔離中也沒法現場送你一程。聽到現場工作夥伴通知的當下,非常難過,連X都罵出來了,時間一度好像停止了,那種感覺,如同一起努力的現場夥伴所說的,感覺像是一位認識很久的人走了。
我不知道死亡的原因,但整隻埋起來,從新聞稿說屍體完整,似乎沒有取走熊的任何器官的行為。我冷靜一下,不負責任的嘗試想像,或許是某些人,可能打獵、可能上山農務工作、可能誤獵、也可能自保,誤殺了熊,或許他們當下是驚慌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害怕有刑責,然後把熊埋起來,把頸圈破壞或丟棄遠方。若是一個刻意要殺熊的人,又為何不帶走熊,而只是埋起來呢? 一切當然要靜待相關的偵查。
只是,我想起了那個誤獵雲豹或黑熊要埋起來守靈的儀式故事。
山,是所有生靈的家
我以前一直無法體會,為什麼一種動物會變成住民心中的神獸。直到我開始在山林走動,觀察一草一木、一花一獸,開始感知有些動物很少,很難遇到。
每一次的山林行走,一吐一吸之間,身上的重裝讓我沒有力氣抬頭,但五色鳥、繡眼畫眉、白耳畫眉等各種動物,我從聲音覺察他們的存在,他們就像家人一樣,讓我知道誰在家,從對各種動物出現環境的了解,我可以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家。
然後有一天,我聽到熊鷹叫,我努力抬起頭,瞇著眼看著天空一個小黑點,我知道,這是一個特別的家,有著廣袤的森林,有很多他的獵物,才可以支持他的存在,黑熊也是、雲豹更是,啊,我終於懂了,這是一個神聖的存在啊。這些神獸、這些傳說、這些祭儀,就是早期住民的山林生活中這樣來的吧。
我很希望雲豹重回到台灣的山林,其實最希望的是,雲豹可以成為所有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神獸,那是一個所有人與這片土地有連結,把這塊土地當作家,守護著他的想望。
別急著獵巫 永續管理才能解決問題
對於長久生活於山中的居民來說,對於原本經常狩獵的文化的人來說,我相信在這樣的過程,山就像家一樣,就好比農地對於農人來說是一樣的意義,只是收穫的地方不一樣,收穫的物種不一樣。拿取生命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相信屠宰場殺豬供養大家肉品的作業人員,海上捕撈漁獲的漁民,一定都有不同程度的自我哲思。狩獵呢?
這次東卯黑熊事件,一開始令人傷心甚至生氣,但是是一開始直覺反應的殺熊那樣嗎?是否不要先讓情緒和成見佔據,慢一點,不要急著獵巫,思考一下前後的脈絡呢?是否日常的山林活動遇到了熊?若是誤獵為什麼不敢通報?往後要如何避免誤獵?住民與政府的信任被打破之後,需要怎樣的努力才可以修復?
現在「狩獵管理辦法」要修法[4],嘗試往在地保育、自主管理的方向走。我相信,只有讓部落再度與山連在一起,也就是狩獵自主管理,山才會是家,當行走呼吸與山的脈動一起,或許,就說這是山之呼吸吧,也才能與山融為一體,那種溪流就是血脈,稜線就是肌理,心就是山。住民有對土地的連結與感情,自己的家才會珍惜,自然就可以減少這類誤獵的發生,受到尊重,也才會促進積極通報的心態,對於每一個生命的拿取,也變成了一件跟自己有關的嚴肅行為。
當今狩獵雖然有些亂象,但不該是禁止的理由,現在進行中的許多原民狩獵自主管理試辦計畫正在慢慢的往好的方向走,也唯有真正的面對,真正的管理,以及真正的尊重,才可以導正往前走。讓這些問題真正的被處理,被轉化,賦予文化的內涵,和更多連結土地的作為,而不是只有幾行冷冰冰的禁止文字。我們從不希望我們的社會是一個怕這怕那什麼都禁止的世界。
東卯黑熊結局是令人難過的,但是,我們要可以從歷史中反省與學習,才會有成長,對於黑熊保育是如此,對於原民狩獵長期的不正義的修復,亦該如此。
要有勇氣往前走,並做出改變,這是東卯黑熊要告訴我們的一件事。
註釋
[1] 林務局(2021年10月21日),東卯山黑熊復原良好 重返山林密集整備作業中
[2] 作者希望以對待人的方式討論黑熊,故全文以「他」代稱黑熊,而非「牠」。
[3] 林務局(2022年5月10日),野放東卯山黑熊遇害 遺體送驗並啟動偵辦
[4] 我知道對於「狩獵管理辦法」修法,部分反對意見來自於對保育類動物的認知差異以及對主要狩獵物種野外族群生態的不了解。台灣的保育類動物有很多在野外族群豐富穩定(包括台灣野山羊和水鹿),但卻因為《野生動物保育法》對於飼養、販賣、虐待一般類動物完全沒有任何罰則,只罰捕捉一般類動物的人,因此造成一窩蜂的把很多動物塞進保育類動物名單中,然後保育類分了三級,《野生動物保育法》卻把每一級都當作瀕臨絕種看待,完全不能動,我不懂分三級的意義在哪裡。(細節可參考另一篇文章:其實野生動物和原住民族狩獵都需要轉型正義)
我覺得很多動物保護團體的影響力,遠遠大於很多野生動物保育團體,遠大於我們埋首野外山林生態研究的人,我誠心希望這些動保團體在討論「狩獵管理辦法」修法,可以同理現在狩獵問題的各種面向,也幫忙推動《野生動物保育法》的修法,針對保育類分級有討論或進一步討論實質分級的意義(或者僅保留瀕臨絕種一級),針對一般類的買賣、飼養、虐待等也都可以有罰則和管理,也可以幫助到一般類的台灣獼猴飼養的問題,而不是現在的《野生動物保育法》完全管不到一般類的買賣飼養虐待等,這才可以幫助到更多的野生動物,透過狩獵實質管理,而非一味禁止,才更可以改善現在狩獵有的一些亂象或不得已的苦衷,對各族群狩獵文化才可以有更進一步的深化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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