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美秀/送熊孩子回家的漫漫長路:從黑熊「711」談台灣黑熊保育的6個迷思(二)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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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美秀/送熊孩子回家的漫漫長路:從黑熊「711」談台灣黑熊保育的6個迷思(二)

2022年06月07日
文:黃美秀(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


2018年起,民眾開始在發現陷阱中有黑熊時通報,不僅開啟了台灣黑熊保育救傷和野放監測的新課題,也進一步揭露出野外台灣黑熊的存續困境和管理挑戰。圖為花蓮縣卓溪鄉誤中山豬吊陷阱的黑熊救傷現場。 圖片來源:黃美秀提供

迷思三:死傷的黑熊,只是零星個案?

警調單位於案發後第10天,隨即公告黑熊711死因的調查結果。動物身中槍傷,頭顱和身上皆有明顯外傷,並查獲兩名重要嫌疑人,涉嫌非法獵捕、宰殺保育類動物,問訊後各以3萬元交保。

如果大家還記得的話,近5年來已知的紀錄(包括此案),便有4起黑熊涉及槍擊的意外,其中有3起死亡,另一起是查獲山老鼠宰殺食用及販賣熊掌。由此可見槍獵與黑熊死傷的議題,恐怕不容小覷。這是第一次黑熊槍擊案情有明朗的調查進展和公開說明,令人感動。

近5年已知台灣黑熊遭槍擊的事件紀錄,共四起。資料照。圖片來源:黃美秀提供

法官辦案時,通常會考慮嫌疑人的犯案動機,但在此,我也想幫動物說聲公道話。因為對受害者(黑熊)而言,無論如何,死亡的結局則都是一樣的。對於國人也是如此,就是又少了一隻台灣黑熊。因此,以目前台灣黑熊屬於法定瀕臨絕種的保育等級而論,無論是黑熊遭誤殺或非法狩獵,在保育管理上,我們都應該設法去遏止這些不必要的死傷持續發生。

近年來,台灣黑熊保育推廣在國人的認同和努力下,逐漸出現了進展和轉機,也有越來越多民眾願意通報死亡或落難的黑熊個體。或許多數民眾是不會刻意去獵殺黑熊的,然而在某些情況下,仍免不了有誤殺或誤傷的情況,這也是我們責無旁貸、應該設法釐清和避免的。

姑且不論嫌疑人的犯罪動機,每次發生黑熊死亡事件,狩獵議題總會成為爭議焦點,奈何總未出現各方滿意的解套辦法。事過境遷,下次又換另一隻倒楣的黑熊出場,輪番躍上新聞版面,問題好像也沒有解決,只不過換來民眾一次又一次心碎,每每懷疑瀕危黑熊保育管理的實際成效。

遺憾的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沒有看到贏家,而只有輸家,那就是台灣黑熊,以及失去了珍貴物種的我們。在環境急遽破壞的今日,瀕危物種的保育自有其優先順位和普世價值。我相信,有著不同文化背景和價值體系的人,要對自然資源利利用有共同的認知和作為,本身就不是一件易事。但這並不表示我們不可以互相欣賞、學習、一起進步。這也是野生動物經營管理的目標。

迷思四:動物保育和原住民狩獵文化,是不是一定勢不兩立

在動物倫理和環保意識高漲的今日,由於黑熊主要分布於原住民傳統狩獵領域,一旦有黑熊因狩獵傷亡,原住民狩獵活動便不免有被汙名化之嫌,或讓附近部落居民被貼標籤。這樣對黑熊保育或傳統文化維繫都沒有幫助。因為不是只有原住民會狩獵,而獵熊當下的情境如盜獵、自我防衛、誤捕、戰利品等,也須適度考量,不宜以偏概全。

另一方面,我們也需建立正確的認知:狩獵活動雖會造成動物死亡,但若能適度管理,整個野生動物族群未必會下降,甚至可能增加。反之,若一味禁獵,卻沒有落實配套的管理辦法和動物族群數量監測、並搭配有效的執法,永續野生動物族群的理想也無法成真。如此對於任何族群文化皆非好事。

當然,對於當前數量已經極稀少的法定瀕臨絕種動物,像是全台灣只剩下幾百頭的黑熊,沒有任何一頭應該被獵殺、被視為獵物。更何況台灣黑熊在各個原住民族中,都不是文化祭儀所需的動物,多數民族的傳統文化也有獵黑熊的禁忌或神話,成為無形中的保護。這樣具保育意義的文化涵養,是應該被正視和維護宣揚的。

根據台灣黑熊保育協會2013年委託海樹兒.犮刺拉菲(Haisul Palalavi)教授所做的研究指出,他調查的台灣14個原住民族中,十個民族有黑熊的傳話或相關狩獵禁忌。傳統原住民狩獵文化也有很多禁忌或部落規範,包括獵具使用、時間、地區、獵物的利用方式等等,並非外人所想的看到什麼就打什麼。

然而隨著社會政經環境改變,傳統文化中帶有保育意涵的思維逐漸式微,今日台灣黑熊仍存在黑市買賣,作為滿足饕客的野味珍饈。這樣的商業利用是早期傳統文化所沒有的。所以,我們才需要對身為潛在消費者的社會大眾呼籲「沒有買賣,沒有殺戮」。同時,狩獵管理也需具有科學監測、符合地方共管的永續狩獵模式,而非像以前那樣全面禁止狩獵,管理和執法卻不足。

為兼顧傳統原住民族文化和自然資源永續,近年來政府積極推動「原住民族狩獵自主管理」計畫,立意良好。管理單位(林務局或國家公園等)、學術界和原民部落協力,透過因地制宜的部落公約和族群監測計劃,落實永續野生動物的經營管理。一個有效自主管理的狩獵區域,也較不容易發生外來者進入狩獵的情形,因為在地組織獵人在合法的情況下,會加強巡護自己的獵場。

當然,不同學者、不同部落、甚或同一部落內部的不同人物,對於如何管理狩獵都各有不同解讀。因此要凝聚社區共識、協力制定公約、讓各方遵守規範,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反覆溝通協調和滾動式調整。狩獵需要某種程度的規範與管理,並取得在地社區的支持與實踐,方能落實保育與資源永續,應該是多數人所認同的。

傳統原住民狩獵文化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只是在文化式微下,急需健全合法狩獵的自主管理模式,讓野生動物族群永續,兼顧文化與生物多樣性保存。圖片來源:黃美秀提供

迷思五:野放,不是把動物放出去就好了?

滋擾黑熊的野放本身就極具挑戰性,這也是台灣頭一遭。因此,黑熊711野放不是把熊放出去之後追蹤動向那麼簡單。因為國內相關管理經驗不足,需籌組「熊野放工作小組」,含括具有熊類背景的專家學者,並制定縝密的風險管理計畫,事先沙盤推演熊野放可能的面臨的各種困難,並研擬因應策略,以利有效執行。國內熊野放相關的作業流程和組織專業培力的建構,必是未來需要持續盤點和強化的。

另外,從管理單位的立場來看,野放選址還得考量內部跨單位或不同行政機關之間的協調配合,以及自身的資源調度和專業管理能力。不管原地或異地野放,黑熊本身移動便經常跨行政轄區,活動力強的黑熊,會凸顯出同時提升各相關管理單位(如不同林管處、林務局和國家公園之間等)黑熊經營管理能力的重要性,否則單靠特定單位執行,難免捉襟見肘。如此也會侷限野放選址的可能性,並影響整體保育成效。這也是黑熊711野放過程中,我們所見的組織管理議題。

無論台灣黑熊的救傷或野放,皆涉及政府和民間資源的整合,以及跨部會和機關之間的密切合作。過去國內共有九次黑熊野放相關經驗,無論成敗,都是不可或缺的經驗累積,有待進一步專業彙整、檢討分析,以發展出適用台灣的黑熊野放標準作業流程。

除了1991年太魯閣國家公園野放黑熊之外,2018年迄今共計有八起台灣黑熊經通報救傷後野放。資料照。圖片來源:黃美秀提供

(完整閱讀:〈送熊孩子回家的漫漫長路:從黑熊「711」談台灣黑熊保育的6個迷思〉(一)(二)(三)

(作者為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熊類專家群組亞洲黑熊小組聯合主席、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教授、台灣黑熊保育協會理事長。)

※ 本文獲作者同意轉載,原刊於《獨立評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