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六:台灣黑熊的安全防護網存在嗎?
台灣黑熊活動範圍相當廣泛,公熊可達38~558平方公里,母熊也有20~211平方公里。哪怕是面積最大的玉山國家公園(1,031平方公里),研究追蹤個體仍有半數會活動於國家公園外。加上高比例的個體曾有陷阱所致傷殘記錄,顯示現行的保護區系統尚不足以提供良好的保護效果。故除了加強保護區的管理之外,保護區系統以外對黑熊的保護亦不容忽視。
黑熊711死亡的地點位於保護區以外地區,其結局某種程度似乎也折損了政府於2000年完成劃設的「中央山脈保育軸」生態廊道計劃、甚至近年來「國土生態保育綠色網絡」建置計畫的美意。起碼這隻熊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南北綿延長達300公里的保護區、面積佔全島約17.5%的中央山脈保育廊道,似乎無法提供這些移動廣泛的動物一個安全無虞的自然棲所。
近日的研究也發現,大雪山地區的黑熊族群,相較於南側擁有較大黑熊族群的玉山國家公園,更可能出現近親交配和遺傳隔離的情況,其中原因不排除與人為活動(如道路開發、棲地破壞、狩獵等)有關。因此,未來若要增加雪山山脈黑熊遺傳多樣性,勢必需要確保雪山與中央山脈、玉山山脈等地區的黑熊有順暢的基因交流。積極落實安全動物移動網絡,強化重要黑熊棲息地間的連結,都是未來棲息地保育的重要方向。
野外台灣黑熊的日子,沒你想像中的好過
國內自2014年起,開始陸續出現有熊死亡或救傷的通報,迄今總計15隻個體,包括八起死亡、三起誤中山豬吊陷阱、三起失親幼熊,以及一起傷病。分析野外黑熊的死亡率和死因,對於數量稀少的族群至關重要,因為這有助於我們了解這些動物在深山林裡可能面對的各種致命困境。
翻起以上這十隻成年黑熊的腳掌來看,80%皆有斷掌或斷趾的殘缺,比例相當高。三隻小熊則可能因涉世未深,還未有此情況,但等牠們未來長大之後,還能否「好手好腳」就不得而知了。
台灣黑熊被「山豬吊」陷阱所傷,早非舊聞。過去20年野外研究的個體繫放資料也顯示,半數的熊有斷趾或斷掌的情況,黑熊711也不例外。牠此生可能曾誤中陷阱四次,加上兩次入住收容中心,累計達15個月,以及期間十餘次的清創麻醉,命途多舛。
陷阱上的黑熊若及時被獵人發現並通報,動物可能還有被救傷而虎口餘生的機會,只是免不了變成殘肢。反之,若被人發現晚了,或者獵人發現後不通報,動物就有可能斷魂陷阱上。因此,我們得鼓勵有熊通報、創造通報誘因,這對於掌握黑熊族群動態也有幫助。此系統也應列入狩獵自主管理制度中,故一旦有熊出沒的消息,則能在最快的時間提醒在地狩獵者,以免誤殺熊。唯獨有熊通報系統得透過長期持續的宣傳,強化民眾關注和保護黑熊,並取得民眾對管理單位的信任,否則也可能讓熊暴露於更高的盜獵風險中。
另一方面,如何避免誤捕黑熊仍是當務之急,也是治本之道。野生動物主管單位林務局2年前已開始推廣縮小套索口徑的「精準陷阱」,希望減少非目標獵物的誤捕,同時也在少數地區開始試辦電圍籬補助計畫,避免包括黑熊在內的野生動物滋擾農地。
不過,這些方法都有執行上的侷限,如誤捕雖可能降低但仍會發生,或不是每個地方都適合架設電圍籬等,故須持續研發改善。另一方面,網路上各式山豬吊陷阱隨意可以買到,缺乏有效管理,也讓很多熱心民眾投訴無門,則是另一隱憂。但無論如何,任何再完善的管理策略,最終仍都需要獲得民眾信任、願意採用才行。
黑熊711的死亡也凸顯出槍枝使用和管理的議題。相較於山豬吊或其他鋼索陷阱的無差別捕捉,槍枝一般被視為是較有選擇性的。然而槍枝使用涉及兩個問題,一是槍枝的合法性,二是獵人對獵物打或不打的辨識和決策,也與狩獵者的行為有關。在國外狩獵一般要取得證照,確保獵人具有狩獵的專業素養並遵守規範。此議題在近年來原住民族狩獵自主管理計畫中已持續被關注、討論。至於如何避免槍枝誤傷數量稀少的黑熊,更是值得大家集思廣益,共商對策。
在獵物辨識度差的夜間,或是晨昏多霧或氣候不佳的時候,狩獵容易發生誤傷。夜間狩獵不是早期傳統的狩獵慣習,因此若要避免誤擊黑熊,建議避免在熊隻分布活動頻繁的地區進行夜間狩獵,如此於山林開放之際,也有助保護人身安全(包括他人和獵人本身)。
同時,獵人對於黑熊或其痕跡的辨識能力、人熊相遇時的應對能力等若能提升,則不會誤解熊的行為(例如誤以為自己會被熊攻擊),並可對熊出沒提高警覺,皆有助於減少誤擊黑熊的機會。
友善黑熊社區:教育宣導仍是關鍵
不管這次黑熊711的死亡,是誤殺、自衛或盜獵,動物畢竟已經過世,足見目前在部落的溝通和宣導上仍力有未逮。拯救黑熊的根本做法,加強有熊分布地區的保育宣導依然是關鍵。話再說回來,如果友善黑熊社區有確實落實,或許就可能不會出現熊滋擾和誤中陷阱,而需救傷和野放動物的風險了。
然而,這需要時間耕耘,不是臨時通知部落「注意黑熊出沒」或發發宣導傳單就可以,更需要聆聽地方的聲音、獲得信任。野放地點的選擇、事前規劃佈署和風險管理,以及落實完善的配套措施同等重要,例如避免將熊放在狩獵活動頻繁的地區,或是需要事先跟附近居民做良好的溝通等。如果宣導到位,萬一發生誤傷,黑熊或許還有因通報救傷而虎口餘生的機會,也有助於附近的部落不被汙名化。
唯有正確認識台灣黑熊、瞭解其瀕危的困境,民眾才不會心生畏懼,也才可能願意配合相關措施,減少看到熊就開槍的行為。至於黑熊和人遇熊因應的相關的資訊,則可與專業的民間組織如台灣黑熊保育協會合作。同時,若能有效強化民眾的信任,協力參與有熊通報作業,則能助益進一步發展出人熊相安共存的友善黑熊社區。
台灣黑熊滅絕從不等人,保育工作必須再接再厲
今天,我們不用因為又走了一隻熊,而懷疑台灣不是個文明國家,畢竟我們政府和民間願意花那麼大的力氣去救一隻黑熊,然後還大費周章試著讓牠回家。然而,我們也要學習接受一個事實:不是所有的保育管理作為,每次都保證會成功,或者一下子就成功。成功的背後,通常意味著累積許多挫折,以及事後虛心檢討和務實改進。這是我們應該了解的,也值得給盡心盡力的工作人員與單位鼓勵。
而另一方面,我們也須勇敢承認:在台灣黑熊保育上,我們還有很多可以努力的地方。我們得清楚保育問題的癥結所在、願意面對問題,並整合政府和民間的資源,把資源運用在刀口上。台灣黑熊野放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不僅是生物保育,還涉及土地利用、文化、價值體系、經濟等面向,需要各方和跨部會集思廣益,以期定期盤點保育進展,並加強落實階段性保育行動綱領。
台灣黑熊保育路上,我們有在持續進步,只不過還力有未逮。但滅絕從不等人,我們得加倍努力!(完整閱讀:〈送熊孩子回家的漫漫長路:從黑熊「711」談台灣黑熊保育的6個迷思〉(一)、(二)、(三))
(作者為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熊類專家群組亞洲黑熊小組聯合主席、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教授、台灣黑熊保育協會理事長。)
※ 本文獲作者同意轉載,原刊於《獨立評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