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超過400名的專家、歐洲公民團體發起公開信,強調唯有「後成長(post-growth)」,歐洲才有可能存活與興盛,呼籲那些已經透支自然資源的國家,透過民主、計劃性和公平地縮減生產和消費規模,走向以提升社會福祉(well-being)為目標的「豐足政策(sufficiency)」,創造「經濟不成長但可持續繁盛」的可能性。同一時間,歐洲議會舉辦了三天的「超越成長論壇(Beyond Growth)」,參與者包括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多位歐洲議會議員、聯合國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IPCC)的科學家、各國專家學者、工會、社福、環境等多種公民組織。
不論是「棄成長」、「後成長」、「超越成長」,這些名詞乍聽啟人疑竇,畢竟經濟成長在大多數人心中,理應是一件正面的事情,如果有人大聲疾呼「我們應該放棄經濟成長」,那麼有相當大的機率會被視為癡人說夢吧?
事實上,從1960年代開始,世界各地的知識份子便對人類無止盡地追求經濟增長提出警告,指出持續增長的經濟活動可能導致資源耗竭、環境破壞。這些在當時引起巨大爭論,看似極端激進的觀點,時至今日卻精準點出全世界面臨氣候危機下的根本困境——即自然有其極限(planet boundary),且從工業革命時期以來,已經逐漸突破這些極限,倘若我們期待在可預見的未來抑制氣候危機,勢必需要重新檢視人類看待與追求經濟成長的方式。
綠色成長的興起
「經濟成長」與「環境衝擊」是否必然如影隨行?美國環境社會學家施奈伯格(Allan Schnaiberg)等人於1980年代提出著名的「生產的跑步機理論(Treadmill of Production Theory)」,指出人類追求經濟生產的驅力就像卡在「跑步機」上,不斷剝削自然資源投入生產,轉換為利潤,再投入生產,如此循環反覆、永無止盡。即使可以透過增加效率、減少單位產品的能源消費,但能源消費的總量仍是增加的,因此經濟成長無法與環境破壞切割。
相較於「跑步機理論」對此命題的悲觀立場,同樣在1980年代浮現的「生態現代化理論(Ecology Modernization Theory)」,主張可以透過技術創新提高能源、資源使用效率,藉此達到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雙贏。這類生態現代化的觀點,在2000年後不論是在學術界或是政治實務界,都取得相當大的影響力。
2008年金融海嘯後,各國政府思忖如何自經濟衰退中復原,打造更有韌性的經濟,「綠色成長」逐漸進入國際治理的視野。
2011年,聯合國環境署發佈了《朝向綠色經濟:永續發展與消除貧窮的路徑》,強調「綠色經濟」可以改善福祉、增進社會平等、減少環境風險與生態犧牲,主張藉由投資於減碳、減污、強化能源效率、維護生物多樣性及生態服務,將能驅動薪資與就業的成長。
同樣在2011年,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發佈《朝向綠色成長:進度追蹤》報告,認為綠色成長可以促進經濟成長與發展,同時確保自然資產(assets)可持續提供人類福祉所需的資源與環境服務,且可透過創新與投資,創造新的經濟機會;2012年世界銀行發佈《包容性的綠色成長》,強調綠色成長是唯一能讓發展中國家達致經濟繁榮,同時兼顧改善環境管理的作法。
在接下來十年中,綠色成長逐漸成為國際機構氣候治理上的重要概念與政策框架,歐盟綠色政綱(EU Green Deal)中便強調透過技術創新與提高效率,將可打造新的商業模式,使能源消費與環境衝擊脫鉤。
環境保護與經濟成長兩全其美,聽起來相當美好,然而綠色成長真的能夠解決氣候危機的燃眉之急嗎?實際上,綠色成長概念所仰賴的脫鉤假設,面臨許多專家學者的質疑。
揭開綠色成長的脫鉤幻象
歐洲最大環境NGO之一「歐洲環境局(European Environment Bureau)」2019年發表《揭穿脫鉤:反對綠色成長作為永續發展唯一策略的證據與論述》,批評綠色成長論述仰賴於絕對性(即GDP上升、環境衝擊下降)、永久性、全球性以及足夠快速的脫鉤效應,然而至今卻缺乏此一趨勢的實證,即使是呈現脫鉤效應之處,往往也是相對性(GDP上升程度較環境衝擊增加程度來得大)、暫時性或是地方性的。
部分實證研究指出,過去數十年來,雖然部分北方國家、OECD國家存在絕對脫鉤的現象,但很有可能是因為這些國家轉移其國內的生產成本、環境衝擊至其他發展中國家所致。若放大至全球尺度,全世界的物質足跡、溫室氣體排放仍然與GDP成長呈高度正相關,人口增加、過度消費以及過度富裕(affluent)抵銷了能源效率提升所帶來的好處。
《少即是多》作者希克爾(Jason Hickel)的研究也指出,假如高所得國家維持其經濟成長率,則全球每年減碳速率須達到12%才能符合《巴黎協定》的減碳目標,然而即使是目前少數達到絕對脫鉤的國家,每年減碳率也僅約3.4%。而在IPCC的低能源需求情境中,雖然預設了GDP與能源資源使用絕對脫鉤,但在此情境下,能源密集度的增進程度需從目前的每年1.5%大幅提升到每年5.2%,才能達到淨零排放目標。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要在維持當前經濟成長率的前提下追求淨零排放,恐怕需要付出超乎想像的巨大成本與努力。因此更好的做法,或許只能回過頭來挑戰「經濟一定要成長」的前提了。
許多人質疑:或許我們不該執著在「成長是否可以包容、永續、綠色」,而該進一步思考,成長本身是值得追求的嗎?社會是否可以在沒有經濟成長的情況下依然進步?經濟成長是否就等同於人類的生活福祉?
從「棄成長」到「超越成長」
2000年初期,法國里昂興起了「棄成長(la décroissance)」思潮,最初是作為社會運動的口號出現,訴求「無車城市、食物合作社、街頭共享食物、反廣告」。此後數年,此概念迅速在歐洲進步社群散播,首次的國際棄成長論壇於2008年在法國巴黎舉辦,往後幾乎年年舉辦,最近一次是2021年在海牙舉辦的第八次國際棄成長論壇。2018年,歐洲議會也在布魯塞爾舉辦了第一屆的「超越成長論壇」,2023年舉辦第二屆。
從棄成長到超越成長,此概念發展至今超過20年,從社會運動與特定進步知識分子社群間的口號,到冠蓋雲集的歐洲議會論壇主題,顯示其對於氣候治理與人類文明未來的重要性已經不容忽視。
棄成長運動質疑「永續成長」、「綠色成長」等概念,認為仍然脫離不了追求經濟成長。事實上,早在1865年英國經濟學者傑文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便發現,雖然蒸汽機發明提升了燃料效率,卻導向更多的煤炭消費,此即廣為人知的「Jevons悖論」。另一方面,早在1989年皮爾斯(David Pearce)所著的《綠色經濟的藍圖》中,雖然強調綠色經濟的重要性,但也批判性地指出「限制(limit)」的重要,因為全然仰賴於綠色成長僅僅是在減緩消費的相對衝擊,而忽略了環境的絕對界線。
已經有許多實證研究指出,GDP成長超過一個程度後,人們的快樂程度就會停滯不前,甚至會伴隨GDP成長而來的其他社會成本而惡化。
然而,如果我們轉而追求對於提高人類福祉中有實際幫助的事物,例如更普及的教育、更為平等的社會、可負擔的住宅、消耗更少資源與生產更少廢棄物的經濟,那麼即使帳面上的GDP數字沒有增加,甚至可能下降,卻不意味著人們的生活水準變得更差。
因此,相較於GDP成長,棄成長陣營更關注在人類生活福祉的具體提升,以及人類藉由剝削自然資源來支持的物質消費是否能被確實抑制,棄成長著名學者卡利斯(Giogos Kallis)便將「永續棄成長(sustainable degrowth)」定義為「社會整體能資源總吞吐量(throughput)之永續且公平的縮減,最終達致穩定」,此處「能資源總吞吐量」指的是「社會為了消費而萃取、處理、流通、分配,且最終以廢棄物的形式回歸環境的能源與資源之總量」。換句話說,棄成長關注的並不是GDP是否下降,而是社會整體能源、資源消費與廢棄物量的減少,與此同時,維持甚至是提高社會福祉。
法國經濟學者拉圖什(Serge Latouche)在2004年撰文指出,
棄成長不是一個概念,不是一個理論,不是一個具體的計畫,而是一個關鍵字,用以將人們自阻止他們追尋另類後成長政治(post-develope politics)的經濟正確中解放出來。
拉圖什強調,更精確地說棄成長應該被重新理解為「無成長(non-growth)」或「無關成長(a-growth)」,也就是捨棄將「經濟成長」與「發展」視為信仰體系的正統經濟理論。
當棄成長不再是政治禁忌
經過20年的演進,其實圍繞著這個「關鍵字」,也已經累積了許多相當具體的倡議與政策討論。具體來說,該如何達致棄成長的願景呢?符合棄成長精神的政策包含計畫性地縮減生產與消費、減少工作時數、降低人們仰賴薪資勞動的程度、提倡合作經濟、抑制金融性衍生商品在經濟活動中的重要性、更為基進的綠色稅收與重分配制度等等,不一而足。
舉例而言,今年的超越成長論壇中,便探討了全民基本服務(universal basic service)、無條件基本收入、每週四天工作日、稅制改革等政策選項。仔細檢視這些政策,我們會發現它們並非多麼激進、難以實踐的選項,甚至當前提倡「綠色成長」的歐盟綠色政綱之中,都可以看到這些旨在提升社會福祉的政策。
棄成長運動帶給我們最重要的提醒之一就是,長久以來,經濟成長的邏輯由上而下地貫穿了政府治理體制與政策制定過程,在經濟成長導向下的政策制定過程中,這些福祉政策常位居次要,且往往被審慎評估,可能對GDP成長帶來什麼樣的「負面影響」,這種「殘補式」的作法並無法徹底解決經濟成長對環境與社會帶來的衝擊。
棄成長運動倡議的正是要將福祉置於經濟成長之前。今年歐洲400多位專家學者與公民團體的公開信中便建議設立「歐洲後成長機構」,在歐盟委員會、理事會、議會和成員國內建立永久性機構,評估後成長策略和路徑。此外也建議制定「後成長的歐洲綠色政綱」,明確地將棄成長界定成為實現後成長目標的必要轉型階段。
不論是棄成長、後成長或是超越成長,核心訴求都不是在呼籲人們過著穴居人的生活,而是要求重新思考「成長」的意義。回到棄成長此一概念最初的法國起源,法文「la décroissance」指的是「在經歷過氾濫後,河川回復到原本的流量」,從這個角度思考,或許我們可以更精準地掌握棄成長所要傳達的訊息——如果說過去一、兩個世紀以來,人類走出地球界線的物質生產與消費才是如洪水氾濫般的異常狀態,那麼棄成長則不過是在呼籲人類的經濟活動應回歸、尊重自然的極限,追求「豐足」而非「過份富裕」。因為此刻的過份富裕,實則是以下一代以及地球的未來作為抵押;這樣的成長,實際上才是扼殺了所有成長、發展的可能性。
在氣候危機步步進逼的巨大陰影之下,人們終於挺身挑戰禁錮許久的經濟成長霸權;棄成長已然不再是政治禁忌,而是末日光景下的一絲引路明燈。就如同今年歐洲超越成長論壇上,22歲比利時氣候倡議者查理爾(Adelaide Charlier)所大聲呼籲的,「是時候將我們的國家從無止盡的成長流砂中拉起,穩身立於堅若磐石的包容性繁榮之上了」。
時間雖然所剩無幾,但揚棄陳舊的成長律令,打造繁榮永續的福祉經濟,就從此刻開始,仍不算太遲。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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