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創業,是許多當代原民青年的挑戰。如何與原鄉文化產生紮實的連結,並在主流社會中走出自己的一條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今年27歲的柯哲瑜,是花蓮太魯閣族與台北河洛人的混血原青。年紀輕輕的她,目前不僅是「基地文化出版有限公司」負責人,也是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博士生。而在過去幾年中,她更參與《原住民族健康法》(以下簡稱《原健法》)的倡議,擔任學生團體總召。她的自我認同從很小就開始,致使她常能在重要議題上有力的發聲。
她曾在網紅寫出「想找原住民約會」並表示要很有「原住民味道」、「就是不要已經漢化的」如此言論時,以自己的文章〈愛的方法論〉回應,獲得許多迴響。文中她寫下:
如果你喜歡上一個原住民,請先忍住你所有的浪漫幻想。不要稱讚他:「原住民真的很帥,而且你們人都好開朗,很會唱歌。」你可以先好好觀察他,就像你喜歡非原住民時那樣...
...那一天你們終於見面了,妳沒有憋腳地硬要講你偷學的族語招呼語,那一天他約你看水行俠,電影很華麗,可是你發現他在看男主角因為人亞(特蘭提斯)混血的身份被質疑而僵硬的肩膀時,你還是留了心。
電影結束,他問你喜不喜歡這部電影,你說:「我覺得男主角在兩個世界的跨越很辛苦,但我覺得正是因為他的跨越而讓他變得美麗與迷人,謝謝你帶我來看這部電影。」
然後他突然哭了,那一刻,他不再神秘了...
有趣的是,來自花蓮秀林鄉水源部落的她,正是在兩個世界的跨越中,逐步養出茁壯的族群意識。
如果有人歧視你的原住民身份,你一定要抗爭
爸爸是台北河洛人,母親是花蓮太魯閣族人。她從小在花蓮生長,直到18歲上台北念大學才離開。父親是做防水工程的,母親則是護理師。每到假日,他們常常回到部落,因為,父親相當尊重母親的部落文化,認為母親與家族的凝聚力強,也希望這樣的家族文化可以持續延續。
從小,在母親的教育,及大量參與家族各項活動的過程中,她對部落文化和自我的認識逐步加深。母親曾跟她說,去學校要與人為善,什麼事都可以忍耐,只有一件事不行,「如果有人歧視你的原住民身份,你一定要抗爭,就算會打輸也要打回去,絕對不要怕。」
小學時,有次老師在課堂上講到「出草」是種很「野蠻」的原民文化時,班上有個同學便說,「柯哲瑜就是原住民,她們會砍人頭」。當時,她沒有被嚇到,而是直接回嗆同學,「你真的要很慶幸,我們現在不能出草,不然你的頭現在已經在地上。」
她記得,很早母親便曾跟她說過,「出草,對我們的族群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如果有人侵略了我們的獵場,我們會以出草的形式保護我們的領域與家人。」
因為這樣的認知,致使她在課堂上面對不理解與歧視,仍能自信回應,面對老師的錯愕,她的態度也仍然堅定。
國小到高中,她在花蓮就讀的學校,原漢比大約是四比一。每個環境,老師總會問「是原住民的同學請舉手。」每一次,她總是毫不保留地坦承自己的原民身份,而她也在過程中意識到,有些原民同學不會舉手,因為,「一舉手就會和我一樣,常要在課堂上面臨歧視或攻擊。」
她認為,自信很大一部份是來自父母的引導。她稱母親為「優秀的幼兒教育家」,總能適切地把身邊的事物轉化為族群認同的教材。例如,在講《小紅帽》的故事時,談到小紅帽逃出來後,將大野狼的肚子切開,再把石頭縫進其肚子,沈到水裡時,母親會告訴她,「這是為了保護家人才這麼做,她很勇敢,對我們太魯閣族來說,不分男女,都會獎賞勇敢的特質。」
而她的父親在族群認同的路上,也成了她最大的後盾。小學三年級,2004年,也是太魯閣族正式成為法定第12族的時候,父親便支持她從父姓改為從母姓,正式取得原住民身分。父親曾說,「當初要讓你改姓的時候,真的有好多壓力,也不知道怎麼跟你阿公阿嬤說。但,有些困難如果遲早要來,還不如提早練習面對。」
父親口中的困難,自然是知道,原民在這主流社會中要面臨的種種眼光與挑戰。而她也確實因此提早培訓出保護自己的方法,父母的悉心教育,讓她在上學前,便長出了敏銳的雷達。
大學她念的是廣電系,後來會選擇一路攻讀到民族學博士,則是在2017年、她大學三年級時,受到由原民歌手巴奈在凱達格蘭大道前發起的「沒有人是局外人」、為「傳統領域劃設辦法」爭取原民權益的抗爭活動影響。
那時,我努力想要讀到好的學校,希望能對我的族群有一些貢獻,但這件事似乎把我打醒了,我們這一代都已經出現那麼多高學歷的原住民族人,但仍然無力抵抗這個國家在治理原民土地的現實,當下我決定要投入民族學領域,更直接地接觸族群文化相關議題,也增加自己與族群文化的連結。
在《原健法》倡議中 重新認識殖民與經濟困境
2019年,她因緣際會投入了《原健法》的推動倡議,成為學生團體總召。長期以來,因法律與政策設計未臻完備,台灣原住民族存在健康不平等問題,根據2021年一項數據顯示,原住民男性與女性平均壽命,分別比全國平均壽命減少8.16歲與5.96歲,明顯低於其他族群。原住民族健康不平等問題,與社會大眾普遍缺乏「文化安全」知能、原住民族長期在社會、經濟與制度上受到歧視有密切關聯。
所謂在健康議題當中的文化安全知能,指的是為醫療與照護提供者必須具備「文化敏感度」,並依不同文化的服務對象得以理解及接受的模式,提供符合其文化所需的「文化照顧」工作。而《原健法》的訴求,除了需要更多資金挹注、培養更多原住民族人才,更重要的是在決策過程中,讓原住民族能直接參與;在醫療層面希望能透過文化理解,提供適切服務,使原住民成為健康不平等下的犧牲者。
「文化安全」是個相當陌生的概念,對她來說一開始也是。初始,南澳曾有個護理師跟她舉了一個例子:有個病患得了乳癌,最近剛過世,罹癌時時間很長,五年前,那位護理師就請她定期來檢測,病患都不來,最後一次來時,已剩不到兩個月的生命。
柯哲瑜最初聽到的反應是,「她早點來檢測不就好了嗎?」護理師告訴她,「你這樣跟那些自以為是的公務員有什麼兩樣呢?」 她說,這個病患是全家唯一的經濟支柱,她很清楚自己胸部有硬塊,但她沒有任何時間可以休息,一旦她放下工作,家裡就沒有收入。「簡而言之,原住民家庭裡,有很多是沒有權利生病的人。」
另外,有次她在與南澳當地的一位醫生交談中得知,這裡許多原民患有肺癌。當時,她直覺以為是因為抽菸的關係,醫生告訴她,「你看到部落旁的有條很大的產業道路嗎?從花蓮到台北,很多沒有加蓋的砂石大卡車都會經過,空氣永遠是霧茫茫的,這才是主因。」
經濟或殖民因素,都讓原民健康趨於弱勢。「原民健康是個盤根錯節的問題,總體來說,就是一個權力結構不對等的結果。」
返鄉紮根 透過傳播讓更多原民以自我為傲
在原民團體近14年的奔走遊說、及各方努力推動下,2023年5月26日《原健法》已於立法院三讀通過,原住民健康權的保障提升至法律位階。這一步,不只是原民健康的一步,也是她將所學貢獻族人的切身實踐。
2022年,她決定返鄉創業,和摯友黃楚甯一起創立了「基地文化出版有限公司」,並在其他夥伴加入後,持續以田野調查、插畫設計、企劃行銷及文化出版為公司主要業務,憑藉自己對於族群文化研究與傳播的專業,希望透過傳播的能量,成就台灣為彼此尊重的多元社會。
除了自己出版與原民相關的繪本、散文之外,她們也協助客戶規劃活動或田調。她們能幫忙有需求的單位,提供時程規劃、管道聯繫、田調地點⋯⋯讓每場活動能擁有更正確而深入的背景資訊。
「我希望透過傳播及藝術的能量,讓大家對自己的族群身份及文化感到光榮及認同感,不管是哪一個族群。」她說,花蓮的原住民族的部落很多,她在工作之中持續了解,也會把握每一次接觸到任何一個族人的機會,藉此深入學習。
面對當代,她認為,原民最大的自我認同難題在於,現在每一個人都需要賺很多錢,才能維持生存,在這個過程中傳統文化傳承的空間較少。唯有回歸人與人的連結、互相支援,創造傳統文化所強調的般的緊密關係,才可能透過彼此的幫忙,有時間去實踐重要的價值與自我認同。
回首看,那個曾在小學三年級,大聲為「出草」的意義辯護的孩子,現在著實在用著踏實的力量,在這土地上,以倡議、傳播、田調行動等方式,捍衛著自己有形與無形的傳統領域。對她而言,這份勇敢,是出於長在心裡的自信,也是一次次在理解自己與他人的過程中,持續成為連結兩個世界橋樑的追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