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濕地保護的濫觴
(接續前篇)參與濕地保護的倡議則是機緣,1990年初期台南七股潟湖區打算開發做「七輕石化區」及「大煉鋼廠」,因為會破壞日益減少的珍貴海岸濕地及黑面琵鷺的越冬場所,引起了關心環保人士和團體的強烈抗議。當時提出七股潟湖中豐富的水域生物種類及生態資料,主要就是我的實驗室義務執行調查並提供的。而在1995年第二屆「海岸及濕地保育研討會」的演講中,我也在中研院劉小如研究員的邀請下,特別介紹了國際《拉姆薩公約》界定的各類濕地類型,闡述它們的生態功能,以喚醒台灣社會的瞭解、重視及保護。
但是長期參與1996年成立至今的「台灣濕地保護聯盟」,卻完全是另一種服務基層、甘為草根的心態。它和有許多學者專家發起參與,並有定期研討的學會,性質截然不同。「濕盟」多年來的所做所為[1]是紮實的在基層為國家重要濕地的倡議、設立、建置及維護管理做了許許多多功在社稷的事,它秉持的是其他環保社團或學會少有的氛圍,那就是「只有背影,沒有明星,不畏荒蕪,群策群力,載欣載奔,創造希望」。今(2024)年2月我去高雄洲仔濕地,還看到30年前草創時的一對夫妻在做志工,他們的身體和精神上的快樂都遠遠比我好太多了!
也在這種共同的願景和理念下,在1990年代我籌建海生館時,就委託當年初生的濕盟,為海生館在原本的違法魚塭區規劃了全台灣第一座「華麗轉身」的人工濕地營造,同時有淡水、半鹹淡水、鹹水三座池子,成為了館方淡、海水放流水後端自然處理,水草魚蝦叢生,野兔、野豬、梅花鹿的水源,以及南來北往遷徙雁鴨及鳥類們的中繼站。為當年濕盟逐步建置台灣西海岸「生態廊道」的願景放下第一顆「人工濕地」的棋子。
不過真正能享受為濕盟服務的光榮,則應該感謝吳俊忠理事長和謝宜臻秘書長,因為他們和幾位熱心的理監事親自到實驗室,將我從幕後的閃躲中拉出成為第一線的理事長,並在歷任夥伴們的努力和鼓勵下,「享受餘蔭」的協助當時的立法委員邱文彥教授,曾任濕盟第四任理事長,完成了《濕地保護法》的立法,高雄中都濕地公園、台南二仁溪大甲濕地的開幕,援中港、永安濕地、二仁溪水域教育中心,甚至二仁溪「水上行動博物館」建置的倡議與推動……不過後來因為在觀念上,我覺得NGO要與時俱進成為社會企業,從單純的捐款、募款、執行委託計畫,到能透過對社會提供服務而建立自籌財源的管道,才更可以長長久久。可惜因為這種營運觀念的差異,造成了部分元老會員看法上的誤會,惟個人覺得尊重長久努力者的傳統更勝於實踐自己的願景,因此在長期關注了20多年後,也循著歷任理事長的背影裸退了。
不過我衷心期待濕盟及和它手把手成長的地區野鳥協會共同合作下,能持續發揚光大,為台灣這塊土地和來台灣拜訪的鳥類朋友們做出更多的貢獻。
1989年:發現東沙環礁
發現東沙島是南海中最大最完整的環礁,呼籲保護並具體制定規畫管理方案(雖然它離我們如此的遙遠!),並最終得以設置海洋國家公園的起點,卻是完全的「產業思考」。
1980年代,台灣的養殖產業領先世界,尤其是養蝦。因為蝦苗繁殖需要成熟的種蝦,一隻貴達上萬台幣,造成台灣近海的種蝦幾乎捕撈殆盡。高雄市漁業管理處突然想到還有一塊處女地——東沙島。島上有一個潟湖,正是蝦類繁殖迴游、幼苗成長時的完美棲地,於是就在1989年委託在中山大學的我去做「東沙島漁業資源」的調查[2]。
這可不是好玩的事,當時東沙島是由軍方駐防,一週只有一班軍機,戰情優先,天候第二。若有狀況時,一待兩、三個星期都回不來。不然就是坐民間的運補船去,五天一次,沒有艙房,就坐在大貨艙中和水泥、青菜、活雞、豬羊……一起,從高雄港出發,搖24小時到東沙。
計畫結束後,我並沒有在潟湖中發現預期的種蝦,但是因為珊瑚研究是我的專長,而且是當時唯一能帶著水肺潛水裝備、氣瓶和空氣壓縮機上島長期工作的團隊,因此得以坐著兩棲部隊的橡皮艇,進入島東方海域執行大面積、長距離的潛水調查——若是乘坐正常學術用的海洋研究船,就因入口航道太淺,潟湖內礁石太多,無法進入大環礁中——結果當然是眼界大開。一頭哉入了一個從未被探索,面積廣達300平方公里,由珊瑚所形成的完整潟湖形環礁;並對其中廣布的海草床,大如房子的微孔珊瑚群體,以及數不盡形形色色的熱帶魚讚嘆不已。
為什麼以前都沒有人知道?道理很簡單,東沙島南、北邊的航道及12海浬國防海域都是軍事管制區,周邊圈圍成大潟湖的環礁,更是造成漁船及大型船隻擱淺的殺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彼時南海的海盜及國界爭紛不斷,沒有特殊機緣,只能寂寞千年了。
這次發現並公佈東沙島的正確名稱應該改成「東沙環礁」,雖然在社會上引起一些漣漪,其實反應不大,真正引起國人注意的,是1998年我又帶領海生館籌備處同仁前往東沙環礁調查,發現因為兩岸和解,中國漁船大量入侵環礁內的大潟湖,用毒藥和爆破採捕魚貝類,造成90%以上的珊瑚破壞及魚類消失,但是他們抓的魚都是直接賣給停在外面的台灣漁船,回銷本島。
因此我將調查結果[3]交由隨行採訪的TVBS記者在國內週刊及電視報導。也在國外舉辦的國際研討會上演講,還剛好在香港,有TVB台,並由當地媒體報導後傳回國內,才引起了整個社會的注意,進而受益於多位學者的參與及努力,終於促成後來「海洋國家公園」的設立,以及將東沙島定位為國際南海研究工作站的科學用途。
一如以往,當重要的潛在議題成為熱門的領域,社會矚目並重視後,我又逐漸淡出了這個努力約17年的項目了。
1994年:太平島南向啟航
中華民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太平島環境生態(包括陸域及海域)調查研究會由我主持,既是國家賦予的任務,也是天賜的機緣。
1994年行政院首次訂下「南向發展政策」,農委會負責建立南海生態環境的基礎資料,副主委李健全委託我組織了一個有16位教授,30多位研究生、助理參與,涵蓋了島嶼動、植物生物相及整個3000多公里航程中水質、浮游生物、鯨豚觀測的調查團隊,搭乘了當時最先進、噸位最大(1900噸)的水試一號,前往東沙環礁及太平島進行探勘研究。在為期8個月的計畫中,共完成了超過16個領域,甚至包含島上民生用水微生物檢測及南海群島策略研究的調查、紀錄、分析與建議,為我國的海疆資訊及日後的管理利用,寫下新猷[4]。
太平島距台灣遠達1600多公里,坐船來回要在海上晃個10天,早年又是兵凶戰危,各國搶奪的軍事海域,是以水試所研究船在14天的航程中,一路有海軍的驅逐艦護航!若不是有此機緣,怎麼有機會前往?不過我對太平島的海域生態特性情有獨鍾,為什麼呢?因為東沙島是一個獨立的環礁,四顧大海茫茫,猶如一個獨立生存的生態系。而太平島附近則有許多散佈的小型島嶼或淺礁分布,形成一個像許多鄰居可以互相照顧的村落,兩者生物群聚的形成、生殖傳播及生態韌性應該各有其特殊的發展模式,如果能夠深入研究比較,將會是了解熱帶珊瑚礁群聚演化模式非常特殊的機會。所以幾年後,我又和學生們搭「中」字號登陸運補艦來回搖了十幾天,再次前往太平島進行相關的研究。
可惜2007年島上建了飛機跑道後,因為交通便利了,前往的各方人士和學者多如過江之鯽,亦透過媒體各有高論,太平島不再是一個遠離喧囂,能反映自然真實面貌的熱帶島嶼,也不再是我想探索、保護和宣揚自然之美的地方了。於是經過了約10多年的結緣,又到了退出這個「國境最最南方」舞台的時候了。
世界變化今非昔比,保育觀念也要革新
在講述了這麼多台灣水域生態的保育歷程後,我其實想為愛護生態環境和自然生命的朋友們留下一點建議:鑒於過去20年全球暖化,氣候變遷造成的環境條件改變,生物適應和演化的速度幾乎沒有可能趕的上。傳統讓自然生態不受干擾,劃定保護區就可以讓生物自求多福、重返榮景的保育觀念已不全然合適了,務必要將「生物的需要同時納入人類文明發展的考量與建設中」,並重視「生態系統動態平衡原則在演化中扮演的角色」,才能透過「萬物之靈」的知識和技術,協助藍色星球上的其他生命,真正有效的和我們一起獲得更多的機會,度過這場愈來愈熱,愈來愈極端,愈來愈嚴酷的「人造的地球生態浩劫」。
註釋
[1] 見2016年出版的第100期《台灣濕地雜誌》。
[2] 東沙海域生態資源探勘調查報告,高雄市政府漁業管理處出版,1990
[3] 一九九八年東沙環礁調查及規劃報告,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籌備處出版,1998年
[4] 南海生態環境調查研究報告書,海生館出版,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