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憤怒、堅持改革——在環評制度裡抗爭的他們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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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憤怒、堅持改革——在環評制度裡抗爭的他們

在理想中擱淺的鯨豚觀察員

2024年10月02日
環境資訊中心記者 袁慧妍 報導

離岸風場涉及海域開發,人們出於對乾淨能源的需求,多少會打擾到鯨豚。守護鯨豚的,除了站在海景第一排的鯨豚觀察員,還有一直在地方公聽會、環評審議會中默默耕耘的環團代表。

可是,在環境部的環評大會上,每人只有短短3分鐘表述,還不知道一些非生態或海洋背景的環評委員能否聽懂。在這個頗令人絕望的制度裡,他們從一開始帶著憤怒離場,到後來調整遊說策略,只求能為鯨豚的福祉帶來半分改革。

他們的堅持,帶來了什麼改變嗎?

曾鉦琮及施仲平都認為,環委的組成有更好的方式。攝影:袁慧妍

苗栗、彰化鯨豚擱淺量變多了?

2022年正值疫情,環評會議改為視訊進行,中華鯨豚協會秘書長曾鉦琮走遍了線上的離岸風場初審會議,每場會議1小時到幾小時不等,民眾或環團代表每人卻只有3分鐘發言。有時他乾脆假裝聽不到提示聲,「不管那3分鐘的限制……就這樣講了3個月」。

當時環委的關注重點在明星物種中華白海豚,但曾鉦琮認為,真正受影響的是沒背鰭的露脊鼠海豚。「牠一直擱淺,」他強調,「牠是一級保育類野生動物啊,跟白海豚都是一樣。」

曾鉦琮拿出鯨豚擱淺的分析數據,向《環境資訊中心》記者展示他在環評會議上常用的簡報。

曾鉦琮透過數據,顯示離岸風場附近的縣市鯨豚擱淺數據增加。攝影:袁慧妍

數據分成北、中(西)、南、東部,除特別的集體擱淺案子,北部和南部數據相對穩定;東部數字近年快速增長,是因為東部海域太遙遠,過往環團和學術機構沒法處理,一直到海保署於2019年成立後,投放救傷資源在東部,才有辦法把擱淺資料收進來。至於西部如苗栗、彰化外海一帶的數據增加,曾鉦琮表示,這些恰巧是蓋離岸風場附近的縣市,「怎麼可能會這麼巧?」

可是,鯨豚擱淺的原因很多,如何排除其他因素?「我沒辦法排除。」曾鉦琮坦言。

但他仍然強調,傳統海域使用主要是漁業活動和船隻航行,直到2015年出現了離岸風場這個「重大干擾」,「原本已經相安無事的動物,受到新的威脅。」

從一年四季變一年四日 生態調查可信度存疑

蠻野心足前鯨豚研究員施仲平也是環評「常客」,好幾次他發言時甚至會直接補上一句,「這些問題提過很多次了,相信委員都聽過。」

在這些會議中,常討論到風場施工前的調查,並用以對照施工後的影響。但施仲平指出,若施工前調查不足,例如被顧問公司寫成「什麼(鯨豚)都沒有看到、什麼東西都沒有」,就會失去對比的基礎。而開發單位申請案子本來就是為了建造風場,請來的顧問公司「不可能說調查到超級多鯨豚、不適合開發。」

他在會上提出質疑,過往不少公民科學家的記錄或公開資料中都曾發現鯨豚,為何顧問公司的調查結果卻相反?可是環評制度並未要求環委複核其他資料,只能靠民眾或主管機關海保署主動提出資訊。

而環評要求生態調查時間需做到一年四季,其調查方式也存在疑問。區塊開發離岸風電政策環評中,建議開發單位每季至少要連續14天監測水下噪音,但就有開發商以各種施工理由進行「環境影響差異分析」,顧問公司就可以把監測時間壓縮到最短每季一天,變相為一年只有四天調查;而若調查日剛好碰到下雨、寒流、颱風前後,數據就會有影響。

「從科學上、統計上,取樣非常不足,怎麼可能讓它通過?我就很氣憤。」施仲平認為,若調查未能按規定做完,就必須延後施工日期,而非「想一堆沒有用的補救措施」。

曾鉦琮則表示,環評顧問公司通常接很多同類案子,有開發商曾向他明言,顧問公司建議投資方減少做調查,避免影響其他案子通過;萬一環委覺得調查不足,顧問公司屆時補做就行。

「台灣海洋環境這一塊,真的在監督的人很少,所以會讓開發商或顧問公司比較肆無忌憚。」曾鉦琮說。


施仲平對顧問公司的生態調查結果提出質疑。攝影:袁慧妍

總統賴清德的競選政綱裡曾提出要建立海洋大數據庫,但施仲平不樂觀,他認為等到數據庫資料齊備,離岸風場早已蓋完,「(海洋生態)已經被破壞了」,這個大數據庫就只能呈現一個較差的基準。

施仲平曾提議,如果未來離岸風電持續在某一帶海域開發,政府應承擔調查責任,至於人力和其他成本可向開發商收取。不過現況是,「(政府)想坐享其成,有點懶去弄這個制度。」

會議中的異見有被聽見嗎?

為了爭取更多發言時間,施仲平說,他們有時會借用別的環團名義來講鯨豚議題。策略上,他的發言也包含鳥類或者與漁民之間的協商等,「如果有其他方式可以讓這案子暫緩,甚至停止開發,我們也會講。」

但即便「策略性」的延長發言時間,也會遇到環委的學術和專業背景不一,無法正確理解環團發言的狀況。曾鉦琮就直言,不少委員用陸地生態面去思考,「要審海洋他們就不懂」。而且,開發單位還有第二、三輪發言,民眾卻沒有這個機會。偶爾環委知悉民眾意見對開發案產生疑慮,也會在聽完開發單位片面解釋後,就認定問題已被妥善處理。

整體來說,他覺得委員通常關注的是「這次案子是否做到前次案子的要求」,或者「是否符合主管機關提出的新要求」,「他們很少會高於法規去做,或做到比法規更嚴格。」

況且,即便環委聽到不同意見,要不要處理又是另一回事。施仲平說,體制上環委是由環境部任命,環境部上級就是行政院,若一些大型開發案在環評中不獲通過,執政黨就會「跳票」,「在行政體制內,他們(環委)一定多少都會有壓力。有多少委員會願意跳下這個坑,得罪這些人,然後只討好環團?這兩個的重量大家都知道。」

環委組成需要審慎思考

環委由環境部聘任,環團雖然可以向環境部推薦名單,但根據「經驗」,被推薦者通常都不會被聘任,「反而讓他們(公部門)知道哪些人可能會不聽話,所以後來的策略是故意不推薦。」施仲平無奈地說。他理解委員們的學術背景實難「包山包海」,但仍希望能「平均一點」。

施仲平指出,環評法定出席人數只要過半即可開會,每次開會的委員有可能不同。但每個環委的專業不同,有工程背景,也有生活環境背景,雖然環評機制設有外聘專家學者因應,卻很少看到專家出席。

施仲平也建議多找外聘專家學者出席,補充環委的不足。「沒有好好使用這個機制,不是那個專業的委員,可能覺得開發單位講的好像都有道理。」

曾鉦琮認為,雖然環評是環境部的業務,但針對海域開發的專業,應成立一個海洋工程的審查小組,或在環評法規裡修訂更完整的調查定義和期限。曾鉦琮話鋒一轉,感嘆起修法腳步太慢,等到完成,「風場大概都蓋好了」。

他認為在這之前可先從民間單位的監督機制調整,例如環評會議上「不是只有3分鐘發言」,並編列更多經費盡快建立海洋資料庫,讓民間也能獲得更多資源。

長遠來說,曾鉦琮思考著,台灣能否有一個第三方獨立機構來審查,以保公正性。

堅持的小小成果

環評裡件件樁樁問題,以前施仲平是從新聞裡得悉,沒想過有天自己要面對,他也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是這麼光明正大的,你也答不出理由,但你(政府)就是在那邊擺爛、通過(案子)。」

曾鉦琮則記得,最初發言時他總是憤怒的,「後來發現憤怒沒有用」,環委聽畢也不用表達任何意見,因為民眾罵的是開發商而不是他們。於是他轉移目標,在案子進入環評之前,就積極在地方公聽會上拋出問題和解決方法,也發現開發商在前期階段比較願意聆聽,「得到的正面回應是比較多。」

曾鉦琮將視保育鯨豚為使命,但外界或許很難理解他的堅持。攝影:袁慧妍 

施仲平初出茅廬時,總是用諷刺的語氣,問尖銳的問題:「你們不是都念博士了嗎?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那麼認真努力找資料,開發案仍就這樣通過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開發單位的人擊掌、討論要怎麼慶祝,偶爾甚至會向他投以嘲諷的眼神。他的確被打擊到了。

不過一些堅持,加上策略調整,也換到少許正面的回饋。

比如最初環委要求工程退避中華白海豚的重要棲地500公尺,但海豚會在重要棲地以外的海域活動,後來就變成要退避1公里、3公里。此外,他們也曾建議使用免打樁的「負壓沉箱」等防制水下噪音基礎工法,但一直沒有被採納,直到突然某天,「委員好像醒了一樣,開竅說你必須這樣做」,亦成為後續建設風機的固定結論。

「眼淚差點掉下來,好像你看著那個植物人,每天都跟他講話,他有一天眼睛張開了!」施仲平說。

但他明白這只是特例。由於參與會議的環委每次都不一樣,施仲平覺得能推動改革,中間少不了「靠運氣」。施仲平坦言,把鯨豚議題帶到環委和公眾面前,還因著環委的態度而生氣,是因為要對捐款者負責,「領了這個錢,就有義務把事情做好。」

曾鉦琮則告訴我們,他從大學念書到現在畢業出社會工作,看見海洋環境受到許多傷害,保育鯨豚成為使命。外人可能很難理解,他的這份堅持只因他純粹愛海。

「我可以在海邊待很久。」曾鉦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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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慧妍

喜歡上山下海。從山山水水裡看見別人,也看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