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受到寄生的動植物,都代表了適應失敗。」
——傑里.科因(Jerry A. Coyne),《為什麼要相信達爾文》(Why Evolution is True)
有隻小黑猩猩稍微遠離了自己的族群。牠還能勉強聽見大家的動靜——不過,這是非洲西部的森林,光是距離一百公尺就已遠得足以令牠脫離族群的視線。牠爬上樹,爬到一半,看見一個似乎很有趣的樹洞,不久便偵測到豹的尿臭味。黑猩猩本能地認得這氣味——那表示應該迴避,如果避不掉,那就應該大聲發布訊號,這樣便可以驅趕豹子,但前提是大家要齊心協力。這小傢伙繼續爬,沒發出聲音,也沒表現出恐懼,就只是好奇。正當牠頭一抬,平視這個洞時,裡頭發出了嘶嘶聲與咆哮聲;一隻母豹把小獸留在這裡,自己則去打獵。黑猩猩很開心,牠把頭往旁邊一斜,考慮把手探進洞裡,隨後就開始這樣做,但又很快收回來,因為小獸猛力打牠。牠沒注意到母豹在靠近,直到母豹張開嘴,咬住牠脖子。
這隻黑猩猩的行為,是受到強大的選擇壓力而塑造,有實實在在的益處,而從演化的觀點來看,也是新事物。在很久很久以前,沒有黑猩猩會這樣做——只要一認出這氣味,就會明白危機出現,然後吶喊求助。但是時間過得夠久,這種行為於是浮現,並獲得天擇的嘉惠。現在,有些黑猩猩似乎失去恐懼的感受,而這致命的好奇心是演化的產物。這顯然對某種生物有利。
但那生物不是黑猩猩。

確實不是,而是一種被稱為弓蟲(Toxoplasma gondii)的原蟲。原蟲是單細胞生物體,而弓蟲非常非常普遍,也是一種寄生蟲,其所導致的疾病稱為弓形蟲感染症(toxoplasmosis,簡稱弓蟲症),且廣為人知,養貓的孕婦尤其可能耳熟能詳;很可能有人警告她們,懷孕期間不要清理貓砂,以免接觸感染。弓蟲鮮少危害成年人,但對胎兒來說卻很危險。弓蟲對成年人造成的有害影響很少,很難辨識出來,因為許多症狀和其他常見的感染會有重疊之處,例如感冒與流感病毒,但通常幾個月之後就自行消失。根據估計,其盛行率在人類族群裡各有不同,但合理推測,如果你目前是處於超過三個人的家庭裡,那麼你們其中一人就有弓蟲病。雖然弓蟲顯然很樂意感染人類(以及大量其他動物),但還是得完全仰賴貓。
對弓蟲這種寄生蟲生命週期的最後階段來說,貓是不可或缺的。弓蟲若是少了亞麻油酸,就無法進行有性生殖,而弓蟲不會自己製造亞麻油酸;在大部分動物細胞裡,亞麻油酸也很少見——貓的奇特之處,就在於缺乏能夠分解亞麻油酸的酵素。這種寄生蟲會躲在貓的腸道細胞,利用無法分解的亞麻油酸進行有性生殖,在產卵之後,腸道細胞很快就會破裂,於是這些卵囊會隨著貓的糞便排出。
貓是因為吃其他動物時感染到弓蟲——以家貓的情況來說,通常就是老鼠——弓蟲在那些動物的組織內形成了有保護作用的囊體。那些動物之所以會感染,是因為吃了被貓糞污染的蔬菜,因此循環就這樣保持運作。
這固然是很俐落的安排,不過弓蟲可不是只寄望貓吃下感染弓蟲的老鼠就滿足了,畢竟老鼠有個麻煩的習慣:會避免被吃掉。於是弓蟲做牌給貓,讓貓處於有利地位。老鼠感染弓蟲之後,行為不像其他老鼠,不再那麼怕貓,也不太會躲,不那麼可能逃跑,也不介意貓尿味。簡言之,老鼠讓自己被吃掉。
同樣的情況似乎也發生在黑猩猩身上,但是關於這現象的研究少了許多。本章開頭的小插曲,聽起來有點異想天開,但接下來要說的,可是一項針對在加彭共和國非野生的黑猩猩所進行的研究,研究者是法國蒙佩利爾演化與功能生態學中心(Centre for Evolutionary and Functional Ecology)的克萊蒙斯.波希特(Clemence Poirette)與其同僚。受弓蟲感染的個體,對獵豹尿的興趣遠高於未受感染的個體;而牠們對於人類尿液(這是對照組)的興趣,則沒有出現同樣的差異。然而,科學家不光是研究黑猩猩而已。除了有越來越多人研究弓蟲對嚙齒類動物造成的影響之外,也有證據顯示,受感染的鬣狗比較不怕獅子,還有整套相關性研究指出,弓蟲症可能和人類的冒險行為有關。甚至有人認為,鯨豚類擱淺可能就是這種疾病造成的,可能源於貓糞從下水道排到海洋中,在海洋環境擴散。這種感染當然會影響鯨豚類的健康,但有待說明的究竟是:(一)弓蟲症在擱淺的鯨豚身上,比自由行動的個體常見;或是(二)擱淺越來越多,是因為風險較高的特定行為,而不是與疾病相關的體能或協調性受損所造成。
在許多將弓蟲症與人類行為連結的研究中,可能也會看到類似的懷疑。若觀察到感染者自殺風險較高,較好的解釋方式,或許是與養貓之間的純粹相關性,而不是與感染本身有關。舉例來說,如果孤獨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買隻貓,而孤獨又與自殺風險有關聯,那麼你應該會在自殺與弓蟲症之間找出統計上的關聯,即使這兩者並沒有因果關係。我在這裡的推測是相當隨興的,但希望讀者理解到,這些研究可以有許多方式來詮釋,因此我們不應該只憑著相關性的資料而倉促定論。
然而關於弓蟲病,無論有什麼其他說法,可以很確定的是,許多寄生蟲在經過演化之後能操縱宿主的行為,使宿主的行為提高寄生蟲傳給不同宿主的機會。如果聽起來很古怪,不妨想想每回你感冒時,根本無法忍著不打噴嚏,這就是病毒造成的。這種操縱宿主的行為是靠著天擇而受惠,因為有助於有感染力的病毒微粒從你的呼吸道傳到別人的呼吸道。狂犬病病毒也會改變宿主的行為,讓宿主高度亢奮與好鬥,在混亂中亂咬一通,感染新宿主。
失控的演化群像:合作、攻防、惡意與自私基因,從物種怪奇案例看見天擇的限制與多樣性
作者:安迪.道布森(Andy Dobson)
譯者:呂奕欣
出版社:行路
出版日期:2025年3月5日
鳥類、蝙蝠與蜻蜓會飛,電鰻發展出電擊能力,進入海洋的哺乳類變成了鯨魚,蜘蛛織出精密的網……生命開展出不容小覷的多樣性與巧妙。我們都認為,所有物種都會隨著時間而進化,最終會完美適應環境,對吧?
真相恐怕不是如此,我們往往被那些過於出色的技巧給蒙蔽,忽略其實還有不那麼精彩和有用的部分。所以,如果真想要理解演化的完整意義,就必須要去探究我們以為天擇能做到,其實做不到的事,也就是所謂的瑕疵。
在《失控的演化群像》裡,生物學家安迪.道布森試著透過豐富的案例,探討演化過程裡的各種現象,例如物種競爭的不對稱性、性擇與天擇的交互作用、惡意與利他主義、冷血的殺子遺棄行為,以及演化機制裡的衰老。他也歸納出一些令人意外的規律:動物的演化總是落後於環境的變遷,效率會隨著時間推移而降低,掠食者往往處於劣勢,而寄生者則通常占據上風……
作者簡介
安迪.道布森(Andy Dobson)
是一位生物學博士,研究領域涵蓋了野外生態學、蟲媒疾病以及保育工作。曾就讀於杜倫大學和諾丁漢大學,並於2008年在牛津大學動物學系擔任首個研究職位。近期則在愛丁堡大學的保育科學小組工作,應用數學模型來支援保護區內的反盜獵工作。他於2019年離開學術界,成為一名自由科學作家,但仍然是愛丁堡大學的訪問學者。
※ 本文摘錄自《失控的演化群像》。轉載請洽行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