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 螢火蟲買賣背後的愛與哀愁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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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 螢火蟲買賣背後的愛與哀愁

2025年08月20日
轉載自《對話地球》;文: 劉立燦(中國顧問編輯)
在中國文化中受到愛戴的螢火蟲是否真的被保護?未來如何?

一隻金邊窗螢(Pyrocoelia analis )停在廣州溪頭村一株紫露草葉片上,葉背上懸掛著一隻小螳螂。中國擁有近200種螢火蟲,自古以來便與螢火蟲有著深厚的文化情感,但專家擔心,這些昆蟲正面臨多種人為因素帶來的威脅。圖片來源:雷萍

「喂,你做什麼的?!」喊話的人手裡還舉起一把鐮刀狀的東西。

山村裡本來就少遊客和陌生人,更何況漆黑深夜裡,一個人走來走去,像是偷東西的。雷萍連忙告訴村民,她是來看螢火蟲的。好幾年後,這些經歷都可以當作笑話,雷萍還是記得那些個讓她害怕又憧憬的尋找螢火蟲的夜晚。她常常一個人,只帶著相機和紅光手電筒,走進靜靜的夜裡。風吹樹林傳來各種聲音,有時還會突然下雨。

「邁進黑暗的第一步總是讓人害怕。」雷萍說。直到她又發現了一片螢火蟲的棲息地,看到可能是橙色、綠色或黃色的螢光飛舞,「很美,像是滿天繁星就在眼前。」

雷萍是廣州一個螢火蟲保護計畫「螢火不熄」的發起人,參與螢火蟲保育已近10年。促使雷萍等人關注、尋找、保護螢火蟲的,不只是螢火蟲之美,也是螢火蟲之殤。

捉、放螢火蟲

全世界有2000多種水生、陸生和半水生螢火蟲中,中國有近200種

歷史上,中國人對於這種能發出冷光的昆蟲偏愛有加,經常在詩句和文章裡加以描繪,甚至還有「囊螢映雪」的典故鼓勵小孩子努力閱讀。不過,現在中國許多城市及週邊,以及北方和東部的農村地區都難尋覓其蹤。也因為少見,商家會放飛螢火蟲吸引關注,甚至有個人購買和贈送螢火蟲以交換浪漫和祝福。

在浙江省義烏市,螢火蟲於夜色中光芒閃爍。它們在成蟲後僅能存活幾週時間,透過發光進行求偶,並嘗試交配,隨後便會死亡。圖片來源:雷萍

商業放飛活動五花八門:股市開盤、公司開業、產品發布、婚禮、公園主題活動等往往需要成千上萬的螢火蟲吸睛。而被裝在玻璃瓶裡的螢火蟲,在生日、中國七夕情人節(中國農曆7月7日,正是螢火蟲飛舞的夏季)則作為禮物製造驚喜。

問題是,螢火蟲從何而來?

螢火蟲的幼蟲需要幾個月甚至一年的時間來成長,成蟲後依靠發光來交流和求偶,大概10天左右即走到生命尾聲,不太可能滿足大量放飛活動隨時隨地螢光飛舞的需求。

華中農業大學植物科學技術學院教授付新華,從2014年開始連續三年發布螢火蟲活體貿易調查報告,發現被交易的螢火蟲大都是來自野外捕捉,已經形成了非常完整的「活體螢火蟲捕捉——收購——線上交易——線下批發配送——景區或公園內螢火蟲捕捉——收購——線上交易——線下批發配送——景區或公園內螢蟲放飛」的產業。

在調查進行幾年中,電商平台淘寶上就有幾十家經營螢火蟲的網店正在運作,每年有幾十個城市舉辦商業放飛活動,而大量螢火蟲在運輸過程中死亡

雷萍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參與螢火蟲的調查。和她一樣關注螢火蟲的生存和保護的,全國還有一些志工和學者,他們都反對大量野捕螢火蟲的商業放飛活動。

多方呼籲下,2017年,淘寶發佈公告,禁售野生活體螢火蟲,也包括了聲稱人工養殖的螢火蟲。

不過,直到今天,螢火蟲的販賣和放飛活動依然存在。在網路上,一直有購買螢火蟲的管道。例如在中國影片平台Bilibli上,可以搜尋到不少販賣影片。幾十罐螢火蟲整齊排列,燈一關,螢光閃爍。這些影片大都宣稱是養殖的螢火蟲,但是具體細節欠奉。

環保團隊「自然折疊」的嘉辭觀察到:「大部分放飛活動很容易能看出螢火蟲的來源是野外捕捉。」他認為,一些放飛活動使用螢火蟲數量大,還要兼具觀賞效果,而人工養殖螢火蟲成本高,週期和種類限制極大,基本無法滿足商業放飛用途。

威脅重重

野外大量捕捉和不負責任的商業放飛活動或許可以禁止,但是螢火蟲生存的威脅遠不止於此。

2023年,雷萍等人發現廣州一條高速公路擴建,涉及一片螢火蟲的棲息地。不過,擴建工程的環境影響評估完全沒有考慮螢火蟲。雷萍當年5月到6月進行了一個多月的調查,在該地區記錄了10種螢火蟲,包括一種未知種類。當年冬季又新發現一種。

螢火蟲幼蟲的活動能力非常有限,在長達半年到一年的時間高度依賴其特定棲息地。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副研究員徐國瑞告訴《對話地球》,多數陸生螢火蟲成蟲的水平活動範圍大概在100-500公尺之內,垂直活動範圍通常在5公尺以下。這意味著,棲息地對螢火蟲至關重要,如果被破壞也不太可能遷移。

許多種螢火蟲對於環境有比較高的需求,被公認為環境健康的指標物種。徐國瑞說:「指示物種常指對特定環境條件(如污染、氣候變遷、棲息地品質等)高度敏感的生物,其存在、數量或行為可以反映生態系統的健康狀況或環境變化。」光污染、農藥除草劑、水土污染都將對其種群棲息帶來巨大破壞。

攝於廣州的一隻雄性擬紋螢(Luciola curtithorax),該品種在5、6月份廣州的山林中常見,不過習性未知。圖片來源:雷萍

雷萍發起「即將消失的螢火蟲公園」(「螢火不熄」)項目,呼籲保護廣州高速公路擴建影響的螢火蟲,嘉辭及其團隊也是核心成員。他們帶領民眾去看涉及區域裡的螢火蟲來喚起保護意識,對環評提出意見,也透過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諮詢政府。官方的答覆是「環評報告中補充了螢火蟲影響分析及保護措施」,及「要求施工單位深入調查螢火蟲生存情況」。但是到2024年中,他們還是沒有看到任何調查結果,環評後續添加的螢火蟲保護措施也非常潦草。同時,他們發現擴建工程如常施工,也沒見到實施環評上所謂的「螢火蟲保護措施」,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徐國瑞以螢火蟲為指示物種來做土壤健康的調查時發現,長期在版納植物園的工作人員和當地村民都覺得,近20年來螢火蟲數量顯著下降。而這並不只是某一個地區居民的主觀感受,他說,「螢火蟲種類和數量大量減少是有調查和數據支撐的。」例如,馬來西亞紅樹林螢火蟲(Pteroptyx tener在7年間(2007~2013年)數量下降了38%,英格蘭的螢火蟲(Lampyris noctiluca)族群數量也在有連續觀測紀錄的15年間(2001-2015)顯著下降

2020年,世界多個地區的研究者合作在《生物科學》(BioScience)發表的一項調查顯示,在全世界範圍內,棲息地喪失、人造光以及農藥,是螢火蟲滅絕風險的三大主要威脅。而在不同地區,水污染、過度旅遊、入侵物種和氣候變遷等因素都會危及螢火蟲的生存。 2024年發表在《昆蟲》(Insects)雜誌上的一篇文章,再次確認了螢火蟲數量下降與這些因素有關。

徐國瑞調查中發現,螢火蟲生活的疏林開闊地被不同程度開發,顯著降低螢火蟲數量。而極端氣候頻傳,例如2024年版納地區極端乾旱,也導致螢火蟲數減少,族群活動高峰延後。

但是,比知道有威脅更可怕的,是我們對於現狀所知甚少。

四川樂山師範學院曹成全教授研究螢火蟲等昆蟲多年。他說:「中國的螢火蟲現狀整體上比較悲觀,個別地方比較好。不過,最可惜的是這只是推測。從來沒有一個全國範圍內或者主要棲息地省份的調查,全國性的沒有,全省性的例如那些西南省份也沒有。因為研究的人少、關注的人少、呼籲的人少,沒有支持,就沒有調查。」

保護了嗎?

雖然少人關注,但是志工的呼籲,學者的研究和建言,終於讓螢火蟲納入了法律的視野。

2023年,中國將11種螢火蟲列入《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簡稱「三有名錄」)。依照要求,人工繁殖螢火蟲需要辦理備案。

嘉辭大學的研究方向是環境法學,想把自己的專業背景和螢火蟲等保育工作結合起來推動一些工作。他告訴《對話地球》,「三有名錄的保護力度較弱,在法律實踐中優先級太低,加上證據收集難度大,社會關注度低等現實因素,如果有不規範的放飛活動,追責也非常難。」

曹成全教授研究時發現,即便被納入三有名錄,在實際執行過程中仍然面臨著不少的困難,很多人並不知道螢火蟲被列入三有名錄,辦理養殖備案的流程也不明確。他甚至認為列入三有名錄本身也缺乏嚴謹性和科學性:「徵集物種名錄的時候,訊息公開的範圍和效果如何?這11種螢火蟲是否是最應該首先被保護的種類?都值得細究和討論。」

雷萍認為,中國對於螢火蟲的保護還處在初期階段,細節上欠缺很多。例如,「很多農村地區也開始做用於照明的亮化工程,這是很好的民生工程,但是沒有關注到過亮照明的光污染問題。控制燈光角度和照射範圍來減少影響螢火蟲這些夜行動物,其實並不難做到。」雷萍補充說:「大部分螢火蟲對於波長590奈米(nm)之後光的不太敏感,所以可以設計和使用專門的路燈。但目前的道路照明似乎沒有考慮到這些。」

產業和人工繁殖

一方面螢火蟲生存狀況堪憂,一方面由於文化傳統和越見稀少,大眾對於螢火蟲興趣增長。保護、觀賞、旅遊、商業買賣、文化活動及其背後的人工繁殖技術、成本和產業化,都引發了關注者的討論

曹成全教授反對簡單放飛,但是認為既然人們對螢火蟲有很多需求,那麼只有商業化才能更好保護。他用螢火蟲農業帶來的好處舉例:「很多人知道螢火蟲是比較環境敏感的物種,如果稻田、茶園裡有螢火蟲,說明生長環境不錯,污染和農藥都少,這就可以促進農產品銷售。」

浙江省義烏市的一處森林型螢火蟲棲息地。近年來,中國各地對這種昆蟲的保護力度不斷提升。在更南方的九龍國家濕地公園,當地進行螢火蟲觀賞活動,並倡導遊客不要打擾這些昆蟲。圖片來源:雷萍

而更大的產業作用,在旅遊、文化、教育等領域,目前也已經有了一些進展。位於華南的廣州、深圳等地設立螢火蟲夜觀活動,將賞螢與自然教育結合。浙江省的麗水九龍國家濕地公園,螢火蟲分佈面積200多畝,推出了不打擾、不捕捉的文明賞螢活動。四川省青神縣舉辦螢火蟲節,帶動旅遊。

不過,曹成全說,螢火蟲文旅,想要達到一年多個季節觀賞,不是只保護就可以做到的,而又不能大量野外捕捉,那麼肯定需要人工繁殖。

雷萍自己有養螢火蟲。她說:「養殖螢火蟲不容易,花很多時間和心力。需要十分了解所養螢火蟲的習性。要給幼蟲養食物螺,要換水。一場高溫下來停電,可能就死去過半。清理食物殘渣不及時,也易受真菌感染。」而仍有許多螢火蟲的幼蟲吃什麼,我們至今未知。

也正是由於養殖不易,週期長、養殖成本高,養殖技術至關重要。曹成全的團隊掌握至少5種以上螢火蟲的養殖技術,可以實現一年多季節的繁殖,規模化之後成本會大幅降低。現在與其合作的,大部分是想發展「夜間經濟」的景點、商業公司和政府。

嘉辭說:「螢火蟲文旅要結合自然教育、科普、生境營造和修復,全鏈條打通,其保護才能可持續地落在一個地方。」

「嚴格來說,螢火蟲當然是要專門的棲息地保護,」曹成全說:「但是也要發展繁殖技術。如果養螢火蟲輕而易舉,那麼螢火蟲還珍稀嗎?還有人去野外捕捉嗎?這個事兒不就解決了嗎?!它就是個甲蟲,又不是大熊貓。」

近幾十年來,全球昆蟲數量下降幾乎是科學界的共識,螢火蟲也不例外。它因為發光而被人們賦予了獨特之美,但是美學想像也需要從科學上、政策上和文化上加以保護,才能繼續閃光、繼續舞。

※本文轉載自《對話地球》,原文標題〈螢火蟲的愛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