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出鬼沒的寂行者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神出鬼沒的寂行者

2004年08月22日
作者:杜銘章

草花蛇(攝影:杜銘章)除了遠處農家的幾聲狗吠,眼前的一片稻田竟寂靜的了無生機。實在不敢相信印象中吵雜的稻田會如此安靜,於是我用頭燈努力搜尋稻葉下是否有任何動物的蹤跡,然而,除了幾隻零星的金寶螺在水邊緩緩爬行外,真的連一隻蛙或蝌蚪都看不到。

不願相信眼前的空蕩,我繼繽往前搜尋。不久,一排堅硬的水泥田埂映入眼簾,踩在上面那種硬實的感覺,讓我想起小時候走在凹凸不平又狹小的田埂時,常深怕自己會掉入旁邊的水田裡,現在這種水泥田埂真是好走多了。田埂盡頭有一個排水溝,我帶著期待的心情往水溝繼續搜尋,來到旁邊才赫然發現,水溝也是水泥敷的,而且三面皆為齊平的水泥,除了幾處稍有積水,整個水溝都是乾的,想必高效率的水泥溝渠,早已讓多餘的水迅速奔流入海了。

望著四周的一片死寂,那些迎風搖擺的稻葉,反倒讓我懷疑起它們的真實性。這些是有生命的水稻,還是塑膠綠葉?我們的病蟲害防治何時進步到弊絕根清的地步?沒有任何害蟲能夠再和人類搶食稻作,卻也沒有求生的技倆。

記得小時候的田埂雖難走,但生意盎然,高潮迭起,青蛙總是接二連三的躍入水田裡,偶爾還會竄出一隻草花蛇(Xenochrophis piscator)把大家嚇得裹足不前。這個時候,阿昆最喜歡衝上前去搜捕那隻消逝的草花蛇,一旦被他抓到,他總是提著蛇的尾巴到處嚇人,看到討厭的同學被嚇得四處逃竄尖叫,他便會不自主地顯露滿足的神采。

有一次,阿昆用樹枝逗弄一隻草花蛇,不知怎的那隻蛇的身體卻突然扭曲且翻轉過來,表情看起來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漸漸就不動了。阿昆用樹枝撥了撥牠,還是沒反應。哇!死了!此念一興,他立刻丟下草花蛇不管,我這才有機會仔細端詳牠的長相。很想伸手去碰觸但又不敢,只好保持距離的左看右看,端詳了一會兒,正打算撿一根樹枝將草花蛇挑起看看背面,沒想到牠卻動了起來,一個翻身便不停的吐著信。我退後一步注視著牠,沒想到牠將頭往後一縮,還是繼績吐著信,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才緩緩的往反方向爬去。我心有餘悸地跑開並喊著阿昆,然而,等我們再回來時,草花蛇早已消失無蹤。

眼鏡蛇(攝影:杜銘章)有一些蛇類會有假死的行為,這樣的行為對於躲避天敵的擊殺,確實能發揮作用,想著草花蛇的假死求生,腦際閃過嬸嬸經常以死要脅的情境,原來人類這種技倆其來有自。雖然這只為博君一笑,但回頭想想蛇類究竟能帶給我們什麼?牠們真的這麼可怕嗎?這些問題是我們必須嚴肅面對的,因為除了草花蛇外,水蛇、花浪蛇、赤腹遊蛇、鎖蛇、百步蛇等昔日田野常見的蛇類,現在不但不常見,有些甚至已難得一見。怕蛇的人對於這樣的現象或許只會額手稱慶,但蛇類的式微,受苦的真的只有阿昆一族嗎?沒有了蛇類,我們的生活真的更安適了嗎?

瑣蛇是台灣唯一腹蛇亞科的蛇類,牠們的前景岌岌可危。(攝影:杜銘章)怕蛇似乎是天經地義,而這種情形也有著古今中外皆然的現象。達爾文很早就注意到和人類血緣相近的猩猩也會怕蛇,只要一隻布偶蛇,便足以造成猩猩群的一陣騷動。記得多年前觀賞一部電影,譯名為「可愛的動物」,影片內有一群狒狒在地面四處翻尋覓食,其中一隻狒狒翻起一塊石頭後,赫然發現石頭下的一隻蛇正對著牠嘶嘶作響,當下便昏倒過去,不久牠逐漸甦醒,猶豫中再度翻起那塊石頭,嘿!不是作夢,牠竟然又昏倒一次。

雖然這些現象告訴我們,對蛇的恐懼可能是天生的。然而根據美國心理學家的調查發現,2歲以前的小孩並不怕蛇,4歲以後的小孩卻多半害怕蛇類,而且由人類從小豢養長大的猴子都不怕蛇的情形來看,恐懼的心理很可能只是以訛傳訛的後天作用。

這些年來,我四處演講有關蛇類保育時,也順便做了一些調查,發現絕大多數(86%)的人主要是怕蛇會咬人,或害怕牠們的毒液能傷人;但大家可能並不清楚,攻擊性強和有毒的蛇都是少數。另外,少數人怕蛇的理由,是怕牠們濕濕黏黏的身體,其實這種理由是根本不存在的幻想,因為蛇類的身體多乾爽而不濕黏,即使水蛇也只是濕而不黏。揮之不去的黏,似乎也是造成人類恐懼的根源之一,但這樣的特性,蛇類並不具備,這只是我們擅自加給牠們的另一項冤屈。

而蛇類咬人的情形,幾乎都是不得已的自衛行為,人類在多數的蛇類眼中都是龐然巨物,牠們連自衛反擊都會受害無窮。人們龐大的身軀不但可以輕易的將牠們踩死,就算只是被蛇咬時的反射動作,如快速抽回肢體,也足以使牠們的牙齒被整排扯落,至少也會掉得殘缺不全,雖然牠們的牙齒能再生,但等長好新牙也是好幾個月以後的事了,在賴以維生的工具未完備前,牠們只得忍飢度日。所以許多蛇類寧可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也不輕易反擊,連具有劇毒的海蛇也是如此。

黃唇青斑海蛇,其側扁的尾巴是海蛇適應海洋生活的特徵之一(攝影:杜銘章)我的碩士論文即以蘭嶼闊帶青斑海蛇為題材。剛開始從文獻資料中得知海蛇具有劇毒,是高度危險的動物。為了保命,我訂做了一套全國最厚的潛水衣,厚達0.7公分的潛水衣,雖然讓我在與海蛇相遇時倍感安全,但每次想到要將這麼厚的潛水衣穿上身時,卻也四肢發軟,總是要深呼吸並一鼓作氣,才能將那又厚又貼身的潛水衣穿好。

經過一年多的相處,我發現蘭嶼的4種海蛇都很溫馴,完全沒有主動攻擊人的例子,連被輕握時也只是想奮力游走,甚至有部分的闊帶青斑海蛇在被用力壓擠後,仍然堅持原則,不咬就是不咬。多數的闊帶青斑海蛇在被我這麼粗暴的對待近l分鐘後,才會想到以尖牙相對,但動作卻非常緩慢。牠們會回頭在我的指間尋覓,然後慢慢張開嘴巴,而我每次都能在牠們咬下之前將其頭部甩開,但牠們卻要等到很久才會意識到剛才並未完成反擊的動作,於是又慢條斯理的捲土重來。顯然反咬對牠們而言,是很生澀且不熟練的動作。

即使蛇類咬傷了人,其傷害也遠比我們想像的輕微,被沒有毒的蛇咬傷後,甚至連紅藥水的處理都可以省掉,我們平常跌倒的擦傷就常比無毒蛇的咬傷要嚴重得多。

同樣的,毒蛇的傷害也被誇大了,如果被毒蛇咬到,只要能迅速就醫處理,幾乎多能安全保命。台灣最常見,咬人率最高的赤尾青竹絲,其咬傷人後的致死率也還不到百分之一,更何況我們被毒蛇咬傷的機率遠比車禍發生率來得小,但人從來沒有懼怕過車子,卻會談蛇色變。

其實當我們進入山林,在牠們的地盤上活動時,只要多留心並經常打草,便能將蛇驚走,這樣踩到牠們的機會便很小。蛇是生態系的上層消費者,數量本來就少,別說不小心踩到,我們每次主動要找都還得費盡千辛萬苦。

赤尾青竹絲 (攝影:杜銘章)    花浪蛇的未來陰影重重 (攝影:杜銘章)

蛇類有很多醫療和學術價值,蛇毒雖會傷人,卻也能救人。已知治療血栓很有效的藥物(Arvin),便是從蛇毒提煉出來的,蛇毒的有些成分對於抑制癌細胞的轉移也頗具功效,還有蛇毒在止痛的功效上也勝過嗎啡,且不像嗎啡會上癮,因為它是非常複雜的酵素組合,每個酵素的作用都不一樣,因此蛇毒製藥的前景可謂一片光明,只等著我們去發掘而已。

蛇是唯一沒有附肢但可以生存在各類環境中的動物,如海裡、淡水、陸上、地穴、樹上,甚至空中也有能滑翔的蛇,因此其生存適應顯然相當成功,值得探究的題材仍很多。蛇類細長的身軀,也讓牠們成為鼠類的最大剋星,卡通影片中貓常在老鼠鑽入洞後束手無策,現實情況也是如此。但任何老鼠躲藏的地方,蛇一定能進得去,所以大陸一些農莊還特別收購蛇類,散置在耕作區,以抑制嚴重的鼠害。

除了以上這些已知的價值外,蛇類在文化、藝術和信仰上也各具功用,我可以像流水帳般的一一陳述,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需開放胸襟,放遠目光,關懷生態系的各種生靈,不要斤斤計較牠們眼前是否對人類有所貞獻,因為許多貢獻是我們現在的知識或科技還未發現的;而且,生態系內每個物種都環環相扣,每個物種也都是大自然歷經千萬年生存競爭的結晶,任何物種的絕滅都是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牠們的凋零除了讓生態系失衡外,也必將危及人類的永續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