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東坡鐵拄杖 一時驚起野狐禪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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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似東坡鐵拄杖 一時驚起野狐禪

由中研院院區現況 論我國的校園景觀

2008年10月12日
作者:邱志郁(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

中研院正門入口處,花壇寶座上的樟樹。圖片來源:邱志郁中研院正門成排的樟樹,已經歷過數次的移植,卻屢屢夭折。如今勉強苟活,成長依舊遲滯;坐擁花壇寶座,竟無絲毫帝王之相。論架勢、論氣度早被鄰近草地的小樹苗所超越。諸多怪奇,追根究底,就是風水出了問題!

生態系中,最不起眼的角色,經常扮演最為決定性的功能。大多數人只在乎地表上的花草蟲雀,大樹走獸,卻遺忘大地才是生養萬物的母體。中研院正門行道樹的植栽位置,原本是宿舍的地基。歷經建築物數十載的重壓,土壤結構已受到嚴重破壞。加上房舍基座密不通風,造成土壤的通氣、透水的功能完全喪失,土壤早已了無生機。此等歹風惡水,或許堪用於日後的考古遺跡,奈何埋葬屍體都不易分解,怎不叫小樹為之情怯?惡劣的土壤條件,儼如處決樹木的刑場,種植小苗或移植成株植栽,命運並無太大差別。只能一再地仰賴承包業者移植,填補遺憾。目前的樟樹可以成活,主要是歷經數度補植,密實的土層獲得翻動,加上數次移植,帶入附著在樹苗根部的土壤。好不容易,讓樹根得以呼吸到天地間的靈氣。

以最基本的樹木學的概念而言,健全的樹木,樹冠覆蓋範圍約略和地下部的分布範圍相等。換句話說,莖葉枝條的伸展空間大致和根部一致。被水泥框化的植栽,猶如被纏小腳的姑娘,無緣在競技場中亮相。這項論點,還不包括樹種的特殊習性。即使勉強有繁盛的枝葉,若根部伸展不良,將難以避免受風傾倒的命運。先前我介紹過外來物種,可能是蹂躪本地生態系的妖魔鬼怪;未及申論方外神聖,飄洋過海後本領也可能施展不出來。菩提樹有繁茂的枝葉,有助於抵擋驕陽,渡化禪心;菩提樹本身卻困於淺根的特性,下盤虛弱,經不起颱風的無情挑釁。菩提本無樹?菩提本來就不是多災多難的台灣所產的樹!

近五層樓高,樹齡逾三十年的菩提樹,五年間受風災倒了兩次。圖片來源:邱志郁拙作「去年今日此園中」,曾論及在院區種植溫帶針葉樹的不當。最簡單的比方:北極熊在木柵動物園是否快樂如願?蘭花為何不能種在一般的庭院?檜木為何不能推廣栽植於馬路和公園?氣候環境不恰當,難免長得不像樣。即使殘喘苟延,也無法成材,無須為註定失敗的實驗,浪費數十年。

無情雨年年興洪,洪生洪滅,有情神木獨神傷。南投信義鄉神木村,土石流肆虐、掏空橋基路面的景象,幾乎是媒體在颱風季節報導的年度盛事。神木村的神木是高達五十公尺的樟樹。這棵年逾七百的神木,默望著新中橫公路開通後社會的變遷、供桌上難以消受的香燭,心中的評語,是文明?是野蠻?面對無情風雨和世態炎涼,神木始終不減熱情,緊握鍾愛的土地,奮力守護著殘破的家園。

古道風日日生濤,濤起濤落,今道飛沙自飛揚。五百年前,澎湖可能是翠巒扶疏的世外桃源。惜因墾殖過度,如今空留童山伴碧波。公有地過於侷促,私有地產權繁瑣破碎,諸多社會因素箝制現代造林技術的作為。澎湖較為像樣的綠意,僅能局束於點狀分布,其中耐風耐旱的榕樹尤為代表。灰暗的綠葉在風中陣陣勁舞,穿透枝椏間的嘶啞吟嘯,正是無日或歇的英雄悲歌。位於保安宮前,度過三百餘年歲月的通樑古榕,經由氣根垂地著生,擴展成百枝次生樹幹,單株成林,蔚為奇觀。林裡香煙裊繞,林外柏油車道;林裡綠蔭華蓋,林外烈日狂沙撲面來。

浩浩滾輪輾過綠野,劃破蕉園寧靜,驚起山林塵囂。因應早昔伐木作業而興建的集集線鐵路,鐵路旁從民間到集集之間的公路路段,是著名的綠色隧道,成排夾道的是樹齡達百年的樟樹。廿年前二水到民間的道路拓寬,砍除的不僅是浩瀚景觀,更砍去了無數環保前輩的豪情萬丈。浩劫之後,現今勉強保留下來的綠色隧道,長度尚不及當初全線的1/3。

縷縷煙霏拂越蒼莽,親潤翠影雜沓,簇擁玉液醇香。緊臨中研院院區的台北縣深坑鄉,雨露豐沛,原本就是孕育亞熱帶闊葉林的最佳環境。那棵象徵深坑鄉精神標竿的大樹,是樹齡超過百年的茄苳樹。在深坑鄉都市化的過程中,茄苳樹和比鄰的樟樹意外地被保留下來。伴隨著豆腐周邊食品的成功行銷,假日遊客如織。集順廟口前賣豆腐的小吃店,訴說典型台灣鄉村的故事。寸縷寸心,終能告別藍縷。大樹和豆腐羹幾乎成為深坑鄉的商標,聞名遐邇。茄苳樹已形同深坑鄉的守護神,庇佑豆腐的品牌,光耀深坑鄉的過去和未來。

千萬年來的焠鍊,證明這些環繞在我們身邊的本土植物,才是最為忠誠而堅強的家園守護者。過去長期以來的偏見和漠視,竟也讓英雄氣短、壯士懷憂。驗證於院區和周邊環境,最為壯碩可觀的大樹,正是上述三個樹種。

本土樹種,林務單位的苗圃可免費或以成本價供應。綠化造景業者基於爭取更高利潤,莫不刻意推銷高價的新奇外來樹種。即便如此,綠化作業經費和營建或道路工程相較,不過九牛一毛。經費既然不虞匱乏,主事者基於方便和速效,聽任業者提供不適切的植栽。便宜行事復加欠缺自信,任憑不在意、不對勁,空轉虛度。當風華歸於寂寥,當絢麗化為平淡,驀然回首才驚駭覺醒:懷中明珠盡是薏苡。怎堪韶光不再,代價竟是如此無奈!鄉下人種的,未必就沒品味;隨處可見的,未必就不高貴。成敗的關鍵,賴於自我價值的定見、利於眾生理念的實踐。

霸氣十足的椰林大道。圖片來源:邱志郁綜觀台灣各機關庭院和綠地,泰半被大王椰子、南洋杉所盤據。徒有綠帶之名,欠缺綠蔭效果的此類外來樹種林立,伴隨不斷增加的水泥、柏油鋪面,荼毒燥熱的台灣島。椰林大道,源自威權時代的產物。成排兀直豎立的樹形,猶如列隊待閱的衛士,足以營造公務機構肅殺威武氣氛,十足討喜於當權。各級單位莫不爭相效尤,當今全國有幾所機關學校內沒有椰林道?恰似千篇一律的偉人銅像,扼殺國民群體的藝術創意和環境美感。奈何銅像可在一夕間搬遷,行道樹成蔭卻要折損一代人的歲月才可望改觀。

環境景觀的價值,豈不呼應人性最底層、最基本的訴求?南洋杉、椰林大道,迎合威權時代當權者樹立望風披靡的口味;茄苳、榕樹、樟樹大道,更能回歸今日升斗小民走避烈日燒烤的渴望。

若以是否提供綠蔭和建構良善生態機能的觀感,評估中研院過去行道樹的規劃方案,只能空嘆白忙一場。超過三分之一的植栽,爾後必須重新安排!憐惜奇花異木,只需個別保留一兩棵觀賞,何須擺上一長串?目前許多外來種的植栽即便帶有綠意,畢竟和本地生物格格不入、在生態機能上猶如生物荒漠,如何扭轉同仁對於環境的疏離和冷漠?

除卻景觀功能,欠缺樹蔭、無法提供本土動物棲息覓食的南洋杉。圖片來源:邱志郁除了上述本地常見的茄苳、榕樹、樟樹三員主帥,原本饒富生物多樣性的台灣,有太多珍貴的本土將材樹種堪負重任。利用高大成蔭的烏心石、烏桕、台灣欒樹、欖仁、楝樹、雀榕、楓香等大型喬木為主體。穿插樹高稍矮,具備官能性的各類樹種為次冠層,諸如:芸香科族群(白柚、柑橘、月橘)、樹蘭等香花樹種,流蘇樹、小果紫薇、野牡丹等觀花樹種,台灣海桐、春不老、江某等誘鳥樹種。再搭配更為低矮的香花(含笑、桂花、黃梔、茉莉)灌木叢,將可建構多層次,兼具生態、生活、休憩功能的複合式綠帶。

過去竟忽視院內多樣性研究中心的植物標本館本身便可提供諮詢協助,在院區內推廣保育本地植物。倘若預先規劃未來二、三十年後的綠帶景觀,日後待景觀樹成長,再透過間歇疏伐、漸次更新的方式,陸續移除原本不恰當的樹種,中研院綠地景致可望有效改觀。提及將來砍樹,可能引發爭議,但有時砍樹卻是必要之惡。首當其衝的是院區內為數不少,屬於外來種的白千層。白千層除了欠缺建構綠蔭和生趣的生態環境之外,白千層的花粉還會引起呼吸道過敏、氣喘反應。另一種遍植於台灣各地公園道路的外來樹種-黑板樹,雖可成蔭,但附著於種子上的棉絮,同樣是摧殘呼吸道的元兇。不知多少人錯怪了耳鼻喉科醫師,導致眼鼻過敏遲遲無法根治的源頭,竟是一向誤認為有助於清淨空氣的此類樹木,患於鼻病的朋友請多保重,且莫於白千層下練功。

白千層被大量引進,現身於台灣各處城鄉。圖片來源:邱志郁人文建築若是妥善搭配綠地植栽,更足以彰顯氣質風采。胡適紀念館前庭園造景,可曾考據胡適先生的喜好而設計?膾炙人口的「蘭花草」,被譜曲後更是傳誦不絕。胡故院長特地為蘭花草作詩,想必極為欣賞蘭花所修持的飄逸和清新的君子風範。「一日看三回,看到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豈不正是抒發治學艱辛,真理難求的感歎!服膺目前「文化資產保存法」的規定,「我從山中來,不帶蘭花草!」。慶幸現今科技的進步,蘭花已可經由人工馴化繁殖,無須採自山中。或許可考慮藉紀念館的角落,建立一個蘭園。藉由眾人最切身、熟知的感動,落實追思懷念。除此之外的植栽,即使在遺作中未曾特別屬意指點,至少不應在紀念館的門面,種植腥臭帶刺、毫無貴氣可言的馬纓丹。馬纓丹,縱然終年花姿招展,卻褻瀆對於大師的禮讚。

中研院東面的胡適公園和西臨的山丘,先天上已具備全國各機構所少有的自然環境。原本可輕易地結合此項有利條件,建構絕佳的綠色學園。利用上述高大成蔭的樹種,輔以較為低矮的香花灌木叢,由歐美所向經濟所、民族所進行橫向連結,再沿經濟所、胡適紀念館,縱向往蔡元培館的小山丘延伸,經過水田,返回文哲所後方有土地公鎮守的山巒。至於四分溪畔兩旁的行道樹,則扮演另一道縱向連結的功能。構築綠帶的規劃還算容易,選擇適切的樹種亦不困難。最困難且幾乎無法達到的先決條件,在於必須先釐清以人為本,或是以自然為本的基本觀念。植物藉由蒸散作用,消弭太陽的輻射熱能;人工水泥建物不具備經由水分發散熱量的功能。

人為建物過多,是都市化環境溫度上升的最基本原因。瀰瀰樹海足以吸納水泥建物、柏油路面所反射的熱浪,是壓制午後氣溫飆竄的法寶。代價則是樹蔭濃密,可能讓外賓不太容易找到建築物的位置,也可能必須多走幾步路,無法再將車輛停在辦公室旁。這項認知若無法確立,一切努力亦屬枉然。即使成蔭、成景的綠帶,亦可能因為某位主管的個人成見、單位內的需求而切割,逾越公眾認知的底限。向綠地需索進犯,向來便是最單純、最便捷的習慣;以建構健康的植栽環境的觀點,卻應退縮目前既成的部份水泥、柏油舖面,還歸樹木根部的生長空間。極端對立的思惟,決定未來院區綠色景觀的功能和定位。

竟日不絕的工程喧囂戛然而止,蹦出瞬間意外的寧靜。
鼓動著擁抱大地的雙翅,白鷺滑過水田,掠向山巔。
帶不去的是落日的餘暉,以及我悸動的心靈。
在潛意識間忌諱野狐樹精的習性,
是否塑造國人熱衷於構築人為環境,藉以規避天道的運行?
是否亟需憑藉聒噪,掩飾內心早已忘卻的幽情?那種激發自省能力的平靜和安定。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誰識作者痴?自陷其中味!
何方野狐禪?惑言中研院!散花空方丈,笑他莫等閒。

※ 本文轉載自「大自然」季刊第92期(2006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