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百餘村民「襲警」背後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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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百餘村民「襲警」背後

2008年12月10日
作者:周季鋼、祝楚華(重慶記者)

重慶錳礦非法開採比合法多。圖片來源:中外對話一個不起眼的小縣,擁有占全球總量1/5的電解錳產量,而那裡的居民正在為此付出著高昂的環境代價。

位於風景如畫的中國西南武陵山中的高東村高東園組,是一個有常住人口278人的小村落。在一個貢獻了全球電解錳產量1/5的地方生活,這裡的村民——跟許多普通中國人一樣,為了中國經濟的繁榮發展,付出著高昂的環境代價。

然而這一次,高東村人決定反抗了——再一次以極端的方式,向所屬鄉鄉長控訴錳礦開採對當地人生存的嚴重危害。

高東村所屬的重慶市秀山縣。來自官方的資料顯示:全縣境內有合法錳礦41家。其餘的錳礦生產企業均為非法開採,數量超過200家。

生產企業普遍使用炸藥爆破然後開採。經常性的爆炸,使高東村和附近的村民,已經對住宅基地的裂紋習以為常。因為噪音太大,孩子放學後寫作業,用紙團或棉絮塞住耳朵也已經成為了習慣。此外,錳礦大量開採後,寨子裡的水源部分枯竭。高東村高東園組以前有6口水井,現在一到枯水季節就取不到水。村民們認為,原因是許多礦洞開在山溝或山腳,水大量從礦洞流出。

更為嚴重的是,隨著大量電解錳冶煉廠的崛起,且直接將含有六價鉻、氨氮等巨毒元素的廢水、尾渣排放到河流之中,致使河水中重金屬嚴重超標,河中魚蝦水草幾近滅絕,河水有時甚至變成黑色。用污染的河水灌溉,莊稼和果樹的收成都受到嚴重的損失,減產達一半以上。礦場錳塵紛揚,使空氣品質惡化,而秀山縣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專家發現,由於重金屬污染,已經有有錳礦工人患上了重金屬病。

幾年來,由於為各種這樣的疾病發生,村民們一直在想方設法要求賠償。2008年1月10日,他們把鄉長周會「請」來了。然而,鄉長主持下的交涉,並沒有令高東村村民滿意。

臨近傍晚,鄉長等人要離開現場,衝突一觸即發。

4名婦女——其中包括75歲的劉素仙和67歲的陳銀仙,攔住了鄉長的汽車,誓欲將鄉長「留」住。陳銀仙回憶說,派出所的指導員來拉她們,但被4人牢牢抱住雙腿。

看到員警對婦女拳打腳踢,男性村民開始捲入衝突。衝突導致鄉長周會左手腕骨折,而鄉人武部部長和派出所負責人,也不同程度受傷。村民稱,4名攔車的婦女中,周玉珍和陳銀仙在衝突中受重傷,75歲的劉素仙和54歲的李玉容受輕傷。事發之後,陳被送到秀山縣民族醫院住院治療,村民出示的出院證明書顯示:周玉珍2008年1月11日入院,1月20日出院。

兩天以後,大約淩晨4、5點,一場抓捕行動降臨高東村。按照村民的說法,「凡16歲以上的男性村民,都要被抓走審問」。一位75歲的老人也未能倖免。村裡的男人,無不為此膽戰心驚。

他們開始了漫漫的逃難之旅,每晚堅持上山搭草棚睡覺。

村民冉茂祥說,以前高東園組有30多人在附近錳礦打工,現在他們不敢去了。因為打工要用身分證登記,他們擔心此舉會暴露了自己的身分。

現在,衝突雙方暫時和解。高東村民沒有被起訴,一些採礦企業給了村民少量的賠償。但是,隨著中國飛漲的經濟,嚴重的污染作為發展經濟的副產品,已經激起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不滿與憤怒,這次衝突只是許多典型的事實之一。高東村的襲警事件中,一些本應依法監管錳礦開採的政府官員,卻擁有採礦企業的股份,與之分享利益,這更顯現了政治腐敗與環境污染之間的密切聯繫,人們對此的不滿情緒逐漸上升也是意料之中。正如秀山縣人大常委會一份公開資料稱,「行業結構紊亂,利益分配多頭」是秀山面臨的突出問題之一。

當地錳礦開採密度十分高。圖片來源:中外對話重慶秀山的錳礦開採始於30年前的改革開放之初。秀山處於重慶邊遠山區,其經濟極度落後,地方政府要發展經濟,唯一可行、也是最為便利的是出售資源、發展採礦業。錳的經濟價值,使錳礦開採逐漸成為了當地唯一的經濟發展支柱產業。近十年來,秀山與湖南花垣、貴州松桃並稱為中國的「錳業金三角」。隨著中國冶煉行業的迅猛發展,不銹鋼、高強度低合金鋼、鋁錳合金、銅錳合金等重要合金的生產,對純度高、雜質少的錳金屬需求不斷上升。錳礦的提煉和加工已經成為秀山經濟的中流砥柱。該縣2007年度政府財政收入5億元人民幣(7300萬美元),其中80%為錳業貢獻。然而這個來自官方的數字,並未反映出當地政府官員和他們的親屬從錳業中的獲利。

中央政府的指示和當地法律都提出了控制錳業污染的規定,但在實際中,當地縣政府官員並未採取有效的措施,防止環境的進一步惡化。在最近的幾年裡,有41家企業得到了在秀山開採錳礦的許可證,而據一家當地報紙報導,秀山全縣有非法礦井230多處,每年非法開採使用的炸藥約70萬公斤!它們用炸藥開採地下錳礦,工人把土地炸鬆後,用手挖掘,再用小型拖拉機將礦石從井內向井外運輸。

近年來,儘管當地居民做礦工的報酬能達到2000到5000元/月(290-730美元),這是當地平均工資的4到10倍,但已經無法抵償採礦導致的嚴重環境破壞。炸藥開採方式對整個縣都造成了影響,使房屋的地基鬆動、牆體出現裂紋,空氣中充滿了錳塵污染。最大的損害來自其對當地地上和地下水資源的影響。

現在,由於加工礦石需要使用地下水,以及大量的地下爆破,許多地下水儲量枯竭,爆破影響了地下水流的分佈,使村民用來飲水的水井乾枯。

「錳礦大量開採後,寨子裡的水源部分枯竭,許多良田無法灌溉。」高東村高東園組組長趙仁俊說。僅在高東村,有3家合法採礦企業和超過10家的非法企業在此採礦。「人畜飲水都很困難。」據趙稱,該組以前有6口水井,現在一到枯水季節就取不到水。

沒有充足水源灌溉的農田大多已荒蕪。即便是好的土地,畝產也下降了一半以上。缺水和水污染,導致高東地區約60%生產水稻的農戶減產。

許多企業並沒有為開採和提煉錳礦所產生的廢水建處理池,而是直接將含有六價鉻、氨氮等巨毒元素的廢水、尾渣排放到河流之中,嚴重污染用於灌溉和飲用的水源。

2006年6月,秀山縣政府公佈的一份檔顯示:該縣環保局對轄區內的重慶武陵錳業有限公司進行檢查,發現其排放的渣場廢水中,總錳濃度超標近100倍!(在公眾壓力下,縣政府關停了這家企業。)

據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醫療專家透露,長期飲用遭六價鉻污染的水,會引發人的心、腎、肝等器官及骨骼的功能衰竭,伴隨出現頭疼、流鼻血、皮膚炎等病症。秀山縣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專家發現錳礦有9名工人患上了重金屬病,據說該病如繼續加重就會導致帕金森氏綜合症或錳中毒性精神病。

當地村民說,錳粉加工廠大量的建立以後,他們的蔬菜變黑了,果樹變黑了,糧食變黑了,人的皮膚也變黑了。到親戚家吃飯,都不好意思把手伸出來,怕人笑話。

中國法律規定,污染企業對當地居民造成健康和環境上的傷害,應當對他們付出賠償。但是直到2005年,這裡的企業仍然沒有賠償高東村及附近的村民。當地人通過封堵企業的錳礦運輸隊的方式,表示反擊。2005年,當地居民和採礦企業的「打手」之間發生了幾起暴力衝突。在一起衝突中,9名婦女受傷,另一起中,一個村民被砍了3刀。「2005年7月24日,偉業錳礦公司一個礦長率領一群打手,用車撞,用石頭砸,當場打傷社員7名。其中3人重傷,4人輕傷;2005年7月31日,拓源礦業公司老闆率領幾十個打手,用菜刀把一個村民砍了3刀……」村裡一個男人說。

沒有人在鬧事後被逮捕,但是秀山縣的騷動仍然造成了一些影響。在隨後的一個月裡,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在中央政策研究室《簡報》第284期〈錳業金三角污染問題亟待解決〉一文上批示:「環保總局要深入調查研究,提出治理方案,協調三省、市聯合行動,共同治理。」不久,為了協調企業和村民的矛盾,高東村所屬的膏田鄉政府成立了一個由鄉長領頭的12人小組,專司矛盾調解之職。

然而當地居民仍然看不到實際的改善。2007年12月的一天,高東園組的40多名老人和婦女,步行來到一家錳礦企業「堵洞」——她們或坐或站,用身體將礦井井口堵住,不允許礦車和工作人員通過。這是在武陵山區腹地,也是漢族、土家族和苗族的混住區。天氣很冷,她們帶著火盆,甚至燃起火堆,守在洞口,夜裡輪流在井口蹲守。這一堵,就是一個月時間過去了。

終於,在今年初,爆發了高東村民和鄉長之間的衝突。

隨著這一衝突將更多的公眾注意力吸引到中國的「錳業金三角」污染問題上,一些合法企業現在已經開始賠償當地居民,在高東園組,平均每人每年可獲補償1000元(146美元)左右。但仍然有許多企業拒絕對附近的居民做出補償。

在此之後,秀山縣以更大力量治理錳業,關停造成嚴重污染的非法採礦企業。「每年我們80%的工作時間都在礦山,」秀山縣主管國土資源和礦產開發工作的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副局長艾大亮說,「但每次我們的執法車隊還沒出縣城,私礦礦主就得到消息撤了。我們去查私礦是看不到人的,頂多把設備和洞子炸掉。」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政府的強勢出擊收效甚微。何以如此?記者調查得知,部分政府官員成為錳業的既得利益者。2004年,秀山縣經貿委幹部李貴仁、蔣朝瑜、楊勝萬等人,為爭奪部門和個人利益,以支付勞務費的手段,組織群眾鬧事,後被公安機關拘留。

「既然是唐僧肉,誰不想啃一塊?」一位官員直言不諱,包括重慶市的一些官員,都或多或少跟當地的錳礦有染,或直接參股,或指使親友開礦。如此一來,秀山想要徹底根除錳病,幾乎難於上青天。

正如秀山縣人大常委會一份公開資料所稱,「縣、鄉(鎮)、村、組及城鄉個體5個序列、5個管轄級別和工業、冶煤、水電、鄉企等多個職能部門管理的經濟組織一同開辦錳業企業,表面上大家都在開發利用錳資源,共同發錳財,實質是把全縣開發利用錳資源所帶來的經濟利益化整為零,層層謀取,多頭分攤,爭吃唐僧肉。」

一位當地政府官員告訴記者:不是我們不想打擊非法錳礦,只是這裡面政治關係複雜,一些市一級的官員都在礦場中有股份,我們不敢打擊。

直至今日,污染仍未消弭,危機仍在加劇。附近的居民仍然為他們的莊稼、家庭和健康擔心。

40歲的高東村村民冉仁俊感慨說:「我們差不多是在等死了……」

◎本文與Yale Environment 360合作完成,轉載自中外對話網站,原發表日期2008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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