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中旬,打開電子信箱,收到一封信,上面提到台北大學廖本全老師的一句話:「台灣農村最能夠再生的地方。」廖老師口中的,就是苗栗縣後龍鎮的灣寶里。灣寶里,是一個典型的閩南農村聚落,農地大都為砂質土壤,排水性良好,早期種植西瓜、地瓜和花生等旱作。1970年代起,農委會陸續在此進行農地重劃與農水路劃設,當地開始出現水稻。
由於灣寶里農業生產環境優良、社區集體意識強烈,2003年,文建會選定灣寶里,將其納入農業社區總體營造單位,同年到2005年,經濟部中小企業處,連續3年進行地方產業輔導。2006年,農委會接著辦理苗栗縣農業資源空間整體發展計畫。長期經營下來,灣寶里不只為農業打出一片天空,更成為具備自主能力,無需事事期待政府補助的農業社區典範。
苗栗縣政府對在地的「關照」,卻造成農民的高度不安,因為縣府將與民間開發單位合作,在灣寶里推動「後龍科技園區」。雖然苗栗縣府強調該園區未來每年可以產生300億產值、三萬個就業機會,但此舉勢必會大面積徵收農地,大幅改寫灣寶里的生態、產業、人文與歷史發展。「後龍科技園區」開發計畫,有如一面明鏡,它反映出政府與人民的對立、工業與農業的競爭,也清楚地揭示著台灣未來發展的左右為難。
灣寶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洪箱說,灣寶是後龍西瓜的發源地,也是農民世代相傳的家鄉,很多在地的俚語或歇後語,都跟西瓜有關。像是「西瓜怕鬼」,意思就是農人要時時看顧西瓜,不然西瓜不是種不活就是長不好。灣寶祖先很有智慧,早在百年以前,就以「西瓜怕鬼」來暗示西瓜會寂寞,並且提醒農人要勤走瓜田。傳承到現在,這句話,最能代表灣寶里的價值觀。
不過,未來的灣寶里卻前途不明,到底來年還能不能種西瓜,沒有人知道!因為2008年11月底,灣寶里居民收到縣政府公文,說要查估地上物,以為「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進行初步工作,這個時候,灣寶人才發現,自己的家園很有可能要變成工業區了。
近半年後,2009年4月6日早上,上百位群眾聚集在苗栗縣後龍鎮公所,「突襲」縣政府舉辦的「後龍科技園區」政策說明會。來抗議的人,幾乎都是後龍鎮灣寶里的地主或農民。他們會這麼生氣,主要是因為「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坐落在他們的農地或屋舍上,可是極力促成開發案的苗栗縣政府,卻沒有任何人向他們徵詢意見,連這場政策說明會都沒有正式個別通知當地人,農民們覺得非常不受尊重,也認為縣政府態度強硬沒有誠意。最後,政策說明會在陣陣的抗議聲浪中草草落幕,低調離開的縣府官員和憤怒的農民,依然沒有良性對話。
平常看起來人口不多的灣寶里,一到假日,田裡就出現很多人,尤其是小朋友。因為假日不上學,無論是年紀大小,都必須下田幫忙農事。像現在這個季節正是種西瓜苗的時候,田裡常常有5、6個孩子分工合作,他們把土鋤鬆,然後把棚布鋪好,再依序種下西瓜苗。
面積3.5平方公里,人口將近2,000,農業戶數390戶,後龍鎮的灣寶里,是一個水田、旱作皆適宜的農業區。灣寶里長謝修鎰說,1970年代,農委會曾進行兩期的農地重劃。同時,當地農民也非常勤奮,以人工方式把黏性較高的土壤,一擔一擔地挑進砂質田地上,進行農地的土壤改良。過去因為有政府與農民的互相配合,灣寶里才有今天不錯的生產環境。
不過在中央政府的眼中,灣寶里的條件,比「不錯」還要好很多。2003年,文建會將灣寶里納入農業社區總體營造單位,同年到2005年,經濟部中小企業處連續3年進行地方產業輔導。2006年,農委會接著辦理,苗栗縣農業資源空間整體發展計畫。可是面積362公頃的後龍科技園區,卻會徵收灣寶里大部分的土地。
苗栗縣政府計畫處處長許滿顯表示,苗栗縣長劉政鴻過去在立法委員任內,就已經將「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列為第一優先的地方建設,這是因為農業產值偏低,「後龍科技園區」的工商產值每年至少有三億,同時還能創造三萬個就業機會。可是,對於這些好處,灣寶里民並不領情,農民劉先生說:「我的田地賣掉的話,如果我以後要到別的地方買,賣四分地的錢買不到一分地,我要怎麼生活?」
農民陳爺爺說:「這裡徵收賣掉以後,100萬去買外面的柱子嗎?光買一根柱子吃得飽肚子嗎?」而里長謝修鎰更進一步說明:「縣政府要推動的,說是說科技園區,實際上是要做化學原料製造跟橡膠產業,這樣對嗎?」
苗栗縣政府積極促成開發,地方人士極力維護農業,兩造意見高度紛歧,環保署為求謹慎,在環境影響評估會議之前,特別召開研商會,確認未來環評的議題方向。不同的意見在會場上交相傳遞著,環評委員顧洋認為:「農業變更工業用地這個事情,是環評會可以討論的嗎?是環評專案小組可以討論的嗎?基本上來講,我們比較關切的,是它變更之後的環境衝擊。」
環評委員范光龍強調:「多尊重一點地方的心聲,因為他們就生活在這個地方,他願意過簡單的生活,這種人已經不多了。我們有時候還要剝奪他的權利,也不公平。」而被農委會認定為特定農業區辦竣重劃地區的灣寶里,卻不受到苗栗縣政府的肯定,苗栗縣政府農業處處長謝學森說:「當地農業的年生產值是421萬,每公頃的平均產值大概是2.7萬左右,所以我們基本上認為,它不是一個很優質的農地地區。」
然而,灣寶里是「特定農業區辦峻重劃」地區,農委會對此解釋,所謂「特定農業區辦峻重劃」,就是已經完成農地重劃和農水路劃設的農業區,在農業機關眼中,這是「最好的農地」。反對後龍科技園區自救會會長陳幸雄激動的說:「我今天要報告的,就是說農委會在2002年,在我們農地重劃區投資了11,000多萬,特地去作農水路更新工作,到2006年才完成,為什麼現在要給我們變成工業區呢?」
農業真的沒前途?農民都賺不了錢、沒有出息嗎?位於灣寶里中心位置的龍雲宮,是在地的信仰中心,周圍400多戶人家,在5年內,共捐獻了4,600萬,在2007年完成廟宇改建。陳幸雄是龍雲宮管理委員會的副主委,他強調,灣寶里的居民,都是4、5代在這裡靠農地生活,能把龍雲宮蓋起來,沒有花政府一毛錢,如果不是農民辛辛苦苦耕種,哪裡來的這間廟?對灣寶人的內心來說,農業是人的依靠,這裡的西瓜、地瓜和花生,養活了一代一代的子孫。政府在推動開發案的規劃過程中,似乎不應該忽略如此的社會脈絡。
台灣生態學會理事長鍾丁茂強調,環評應該審查開發案對整體環境的影響,整體環境包括當然也要包括土地使用的方式,因為大面積農地變更為工業用地,會影響到自然的生態環境,所以環境影響評估更必須謹慎處理,否則以後想要把工廠恢復為農地,根本不可能。
農地變為工業區,要再恢復生產環境,幾乎不可能。不過在灣寶里,卻有人把賣掉的農地,全部再買回來。張天寶、張添泉從小一起長大,年輕時都曾離開灣寶里,但是依然不間斷地投入家鄉的文史工作。他們共5個堂兄弟,在1987年,把早期家族賣掉的農地,一一買回來。現在張家的孩子,每到週休假日,就會跟著爸爸,回到爺爺的故鄉。
張家買回的老家,以一棟三合院為中心,屋前是一大片楓樹林、柚子園、花生園、西瓜田還有幾棵枇杷樹,屋後是南瓜田和桑椹園。有時候大人在除草、整地,可以看到孩子在採桑椹或追著蝴蝶跑,工作結束後,全家人聚在禾埕上泡茶閒聊話家常,還會說很多以前的老故事,給一群睜大眼睛的孩子聽。
雖然不再以務農維生,但是在田間勞動、分工合作,已經是張家人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面對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土地可能被徵收,家人的情感、家族的傳承,也可能因此消失,張家人特別有感觸。張天寶哽咽地說,以前他擔任公務員的時候,曾經目睹因為桃園國際機場被徵收土地的農民,在拿到徵收費用的那一刻,抱著錢嚎啕大哭的模樣,他堅定的說,「我絕對不要抱著錢哭!」
春風一起,傳來陣陣的柚子花香。張添泉跪在農地上修理耕耘機、張天寶在芒果樹下除草,抬頭一看,一排楓樹正隨風搖曳,對張家來講,所有人都感到幸福的時候,是最美好的時光。
除了對農民的影響,外海可能因為後龍科技園區而產生的環境問題,也受到外界關心。由於園區的廢污水,預計是透過專管排入中港溪,但是到底會不會因此破壞中華白海豚的生活環境,現在都還沒有任何調查。對此,苗栗縣政府計畫處處長許滿顯表示,過去他曾任職苗栗縣農業局,當時曾在通霄外海看過中華白海豚,可是他很疑惑,為什麼中科不需要針對中華白海豚進行調查,「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卻被要求要對此評估?
三月瘋媽祖,是全台灣的重要節慶,在灣寶里也不例外,居民們在門口擺出香案、持香祈福,不過這次很特別,跟著媽祖出巡走遍田野和街道的,還有一隻中華白海豚的模型。鐘丁茂說,以前漢人搭船往台灣的途中,在接近海岸的時候,都會出現中華白海豚跟隨在船兩邊,所以過去人們將中華白海豚視為媽祖的護衛,也因此被命名為媽祖魚。
三月是媽祖的生日,既然媽祖要出巡,台灣生態學會就把媽祖魚也帶出來出巡,並祈求媽祖能夠保護灣寶社區,讓這裡不要淪陷為工業區。陳幸雄對此很感嘆,他說,如果以後灣寶里沒有農業的話,媽祖也不用出巡了,整個庄頭等於是解散了。笑說「西瓜怕鬼」的洪箱苦笑著,她說,現在西瓜不怕鬼了,西瓜應該是怕苗栗縣政府,也怕「後龍科技園區」,只要園區一來,西瓜根本沒有地方生長。
媽祖眼前的田野,是灣寶的良田,聚落外圍的木麻黃樹林,是防風防沙的保安林,廢耕的水田變成濕地,出現前來築巢的候鳥,如果灣寶里未來沒有被徵收的話
,這個月剛剛種下的西瓜苗,應該可以如期趕在夏天收成。春末的田裡,還看不到有名的灣寶西瓜,不過現在農民要爭取的,是農地、是種西瓜的權利,也是身為農人應該擁有的基本尊嚴。
側寫:
在苗栗「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的例子,讓我們看到了農業發展與工業開發的緊張關係。難道,農業與工業的相遇,就一定是農業讓步嗎?
1960年代起,政府以低糧價農業政策,支撐工業和都市的全面發展,在農地上賺不到錢的農家子弟,紛紛離家進入城市當起工人,創造了一場經濟起飛的舊時美夢,但是,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台灣的歷史,正走上一條農業衰退的不歸路。
近年來,經濟不景氣、都市消費過高、農產品安全頻亮紅燈...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重新思考農業的價值與各種可能性,休閒農業、精緻農業和有機農業,紛紛出籠,在這背後最重要的,是農民堅守農地的意志。在灣寶農民身上,我們深刻地感受到了農地上的求生意志,就是因為有這些不放棄農業、不看輕自己的農民,台灣的農村才依然堅強的挺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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