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記趣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仲夏記趣

2009年10月11日
作者:賈福相

妻子去多倫多一週,臨走時千囑咐、萬囑咐,要我如何照顧自己,仍不放心,又寫在一張紙上,大題、小題列了若干條例:第一、冰箱內有水果、蔬菜、肉類等等,米、麵之類就在儲藏室內;第二、如果不下雨,每天早飯後要澆涼台上的盆花,晚餐後不管晴天、陰雨,都要去水池餵魚;第三、車道旁的柏樹、蘋果樹、銀杏樹和今年剛種的兩棵楓樹,也要澆水。因為路遠,只能用水桶,水桶太重,用車運去。如果不得閒,等我回來再澆……。

我不耐煩的聽,也只把那張紙匆匆看了一遍,我從15歲開始獨立,早就學會了照顧自己,澆花、喂魚也不過是身邊小事。

(一)澆花

7月中旬,烈日炎炎,不但沒有下雨,連雲彩也沒有一片。氣溫升到30℃,打破氣溫記錄,早餐後只好去涼台澆花。

我家的涼台是U字形,面積1400平方呎,涼台上有41盆花,大的21盆,小的20盆。瓷盆是十幾年前我們從香港帶來的,陶盆和鋅盆是在島上買的。妻子是畫家,每一盆都是她的畫布,每一幅畫都是創作。有些盆有十幾種花,有些盆只有一種,其中有多年生、一年生,每年四季都有花看。花及葉子大小、形狀、顏色都不一樣。有的花盆向陽,有的在陰影。涼台角落處花盆特別高,盆中總種一樣爬藤,枝葉伸展到涼台扶手外,白花、紅花大開大展,自由的招蜂引蝶。

二分之一花盆可以用水龍頭澆,其他的要靠提水桶,水龍頭接上塑膠水管,用拇指堵起便可噴出一團水霧。背著陽光,霧中出現了一條彩虹。我突然又回到了若干年前與女兒們玩「造虹」的遊戲,用拇指操縱可以造出長、短、寬、窄不同的虹,也可以控制方向,右偏、左斜,或上、或下。正在玩的忘我,一隻樹蛙跳出花盆,落在我赤裸的腳背上,我驚跳起來,很有點佩服自己還可以跳得這麼高。這隻樹蛙不到一吋長,全身綠色,眼睛是金黃色。我要把牠捉回花盆,牠卻從我手中跳出,跳到涼台之外了。

我正在懷念小樹蛙,兩隻灰藍色的大蜻蜓飛到水霧外轉圈,第三隻飛近了水霧,仔細一看,卻是一隻多彩的蜂鳥。牠展開翅羽、尾羽,忽進忽停,羽上留不住一滴水。紅色、黃色、藍色的羽毛與彩虹混在一起,分不清楚是虹,還是蜂鳥。牠只是在戲水,為了乘乘涼而來嗎?一下牠又飛到涼台的扶手上,停下來站出了一種原始的安靜,把晃動的不安全都掩藏起來了。牠的頭左右擺動不停的盯著我,只一霎那牠又珊珊飛走了。

帶走了故事,把寂寞留給了我。

澆花費了一個多小時,滿身大汗,坐在屋簷下的陰影裡,開了一瓶冰啤酒澆澆汗,藉以犒賞自己澆花的功勞。

中午,我的鄰居朋友阿奈爾教授來午餐,他是退休的比較文學系系主任,我告訴他澆花的故事,他說他也有過同樣的經驗,而且結論「勞動使人長壽」。世界上女人比男人多活六歲,因為她們每天在廚房不停的勞動,又去室外打掃庭院,而男人一回到家就坐下來喝啤酒、看報紙、看電視。所以女人長壽是勞動的結果,而男人短命是沙發的報酬。

我不贊成他的結論,我以為女人長壽是遺傳和進化的結果,生命苦短,而孩子們長成又慢,如果父母死去,最好是爸爸先死,因為母親比父親更會照顧兒女,如果活的更長一點,也可以照顧第三代。

我預測不出五年,科學一定會找到「長壽基因」,這種基因與性別有關,女人都有,只少數男人才有。

一件事實,兩種推理,一是文學,一是科學,「女人長壽」的原因還是讓哲學去討論吧!

(二)喂魚

下午八點,仍是萬里無雲,太陽已在西山之上,因為森林大火煙硝把西天染成橘紅。

走在砂石路上,一隻蝗蟲飛起,啪啪作響。啪啪作響不是為了警告捕食者,因為這樣的聲音也可引起捕食者的注意。啪啪作響是為了追尋性伴侶。雌雄都可以發聲。飛行時內翅淡黃,像一朵小黃花貼地而飛。蝗蟲是仲夏的信號,剛剛醒來,飛不平穩,不到十呎,一定要停下來休息,牠們是冷血,血熱了才可飛。

另一種仲夏信號是夜鷹(night hawk),牠們的叫聲是鳥鳴中最難聽的一種,像撕裂棉布的聲音,牠們疾飛在20呎高空,張著大嘴把黃昏時群集的蚊蚋吸入口中。

走去魚池,一定要經過我的禪園,是一片直徑十呎的細沙平地,中央放了一盆清水,三年前剛建好。每到日出我總是會去靜坐卅分鐘,面向東,迎接太陽。去年初夏生了一趟病,禪園生了29棵北極罌粟花,這種花蔓延很快,不到三週就佈滿了全園,很快開了花,每朵花只有四瓣,黃金色,兩天就花盡結果。今年本希望罌粟再生,它們卻遲遲不來。6月中卻長滿了「狐狸手套花(foxgloves)」,高達七呎,像我小時候熟悉的光光花,怎麼也不忍打擾它們。7月初花盛開,7月底已近凋萎了。

走過禪座還要經過我們的薰衣草園,七簇蓬蓬的薰衣草,頂著紫花,飄散著特有的香味。去年7月,司徒小令來看我,送了她一束紫花。數月後相遇,從她上衣口袋內一縷薰衣草的香味襲來,我要吻那一縷香味,她輕輕走開,一邊罵我「無賴」。我記起了幾句史達祖的喜遷鶯「…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春趁燭,曾伴狂客…」。

來到魚池,池中8尾小魚,整在團團轉,等牠們的晚餐嗎? 魚池圓形,直徑大約15呎,深3呎,池中有兩棵浮萍、開了一朵小白花、三棵貓尾草和幾片隱在水中的綠藻。今年3月我們買了12尾小魚,兩尾黑色,一尾白色,其他全是金色,今天只剩下八尾金魚了。最小的一隻叫「娃娃」,最大的一隻叫「老大」。其他四尾可能是病死或被鳥獸吃掉了。

妻子每次喂魚,總是拍拍大腿輕呼:「小魚兒吃飯囉」!「吃飯囉」三個字是地地道道的北平話,至少佔了妻子全部中國字彙的十分之一。

魚兒們吃飽後就停止行動,載沉載浮,在想甚麼?

回到居室,太陽已在西山之後了,有點「夕陽無限好」的感觸。替自己倒一杯紅葡萄酒,舉杯西向,邀夕陽共醉。門外石塊下,剛睡醒的蟋蟀也奏起夜曲,為我助興下酒。

詩經召南草蟲篇第一段:「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蟋蟀是草蟲的一種,蝗蟲是阜蠡的一種,此景此情相去2700年,相距何止萬里。天下事都在變,相思變的卻很慢。

好一個安靜的黃昏!

※ 本文寫於2009年7月,加拿大鹽泉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