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症深度報導】與毒共存──呂文達的故事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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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症深度報導】與毒共存──呂文達的故事

2009年10月20日
作者:陳昭如

攝影:盧昱瑞、張煥宇雖然毒油事件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然而這場意外對呂文達身心造成的陰影,至今仍是個揮不去的惡夢,也像是個跨越不了的障礙。

當年在惠明中毒的學生之中,呂文達的情況算是比較嚴重的。如今在他臉上,毒油造成的印記依舊清晰可見。過去種種的苦楚,他都咬牙挺過來了。現在的他,已堅強地從社會的夾縫中站起來,擁有獨立生存的能力。只是提起坎坷的身世,以及中毒後惹人注目的外貌,儘管心中仍有憂傷,但他始終談笑自若,力持鎮定,像是不願讓人輕易看出內心的脆弱與無助。

出生金門的呂文達在三歲那年因發燒而失明。只是身體上的殘缺,並未讓他得到家人更多的愛,反而讓他在家中更形孤立。感情失和的父母或許是因為是恐懼,也或許是因為逃避,對他不曾付出什麼關注,因此他對童年的記憶,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只有住在隔壁的伯母偶爾會過來探望他,如此而已。

五歲到惠明念書以後,呂文達開始過著嶄新的生活。保姆與老師對孩子無私的付出與關愛,呂文達點滴在心頭。只是每回到了放假時,眼看其它同學不是有父母前來探望,就是回到家中與親人團聚,他總是感到一陣心酸。

攝影:盧昱瑞、張煥宇「那時候看到別人有父母來看,真的好羨慕,不過後來就慢慢習慣了。」呂文達說。後來他才知道,母親把他送到台灣不久之後,便帶著幾個哥哥姐姐離開了父親,從此與呂家形同陌路。而事業與家庭皆不如意的父親成天酗酒度日,對隻身在台灣的呂文達亦不曾聞問。

「大概是我小五的時候吧,金門縣政府補助我們幾個小孩回家探親。我打聽到我媽住的地方就跑去看她,沒想到她卻對我很冷淡,完全沒有那種母子之情。我就想,既然她這樣,那就算了吧!」

當時年幼的他,只能用眼淚表達深沉的哀痛、驚惶與悲傷。每天在宿舍一隅,他把自己小小的身軀拋在床鋪上,在思親的淚水未乾的情況下沉沉睡去。不過時間久了,他也逐漸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如今回想起來,童年缺乏家庭溫暖的遺憾,似乎要比日後中毒對他身心造成的傷害還要深刻,還要巨大。畢竟再怎麼堅強獨立的人,還是渴望有家庭的溫暖,需藥有親情的慰藉----而這些都是呂文達生命中最為欠缺的。

震驚全台的多氯聯苯事件,讓呂文達的生命處境更顯孤單。全身上下一顆顆的大膿胞,時常痛得讓他無法走路,只得請假在宿舍裡睡覺。那時大家對油症的認識十分有限,校方除了讓生病的學生到醫院做血液檢測、生理切片、針灸,並嘗試使用各種奇怪的偏方外,也以為只要把膿胞裡的膿擠出來,身體就會痊癒了。於是學校的老師、保姆只要一逮到機會,便會竭盡全力為中毒的學生擠膿胞,像是要把他們身上所有的毒素都擠出來。

「那時候有個德國傳教士很熱心,隨時隨地只要看到人就擋下來擠,真的是隨時隨地喔!」只是擠膿胞那種椎心刺骨的痛楚,著實叫人難以忍受。「尤其是晚上睡覺以前,老師都會來幫我們擠啊,痛得每個人都哀哀叫。每天到了十點多,宿舍裡都會傳出此起彼落的哀號聲,好像在殺豬一樣。現在想起來還蠻好笑的。」

不過呂文達坦承,他很不情願與人談論當年的中毒事件,因為每一次的回憶,都像是碰觸到內心那個像是永不會結痂的膿胞,既癢又痛,而他完全束手無策。至於臉上班班點點的坑洞,就像是無數螞蟻啃囓著自己的心,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是個殘缺之人。

容貌上的變化,顯然帶給呂文達很大的打擊。剛中毒那幾年,他連走在路上都會被頑皮無知的孩童取笑,令他十分難堪。這不只大大粉碎了他的自信心,也嚴重影響了他的社交生活。即使同樣盲眼的同學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他還是有著強烈的自卑感,覺得自己既瞎又醜,簡直是一無是處。這場意外,讓他變得對於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極為敏感,甚至有些多疑----即使在外人面前,他總是竭力表現出自己開朗陽光、坦率熱情的一面。

「我知道自己是那種心裡有話不會說出來,總是有所保留的人。即使是很好的朋友,我也是這樣。」問他為何要保留,及到底想保留什麼,他也說不上來。「有些心裡的感覺,自己知道就好。我不想麻煩人家。」

高中畢業之後,呂文達像是艘靠不了岸的小船,輾轉在多家按摩院之間遊走,後來也曾在貿易公司打雜,勞保局擔任電話催帳員,以及在基金會服務,始終定不下來。與老板意見不合、被同事排擠、沒時間練唱,工作沒挑戰性,都是他離職的原因。不過,中毒後體力不好,非常容易疲倦,恐怕也是重要的因素吧。只是家無恆產又是盲人的他,好不容易有一份穩定的收入,為什麼如此勇於跟雇主說NO?「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大概是個沒什麼定性的人吧。所以我的朋友都說,我一年可以換二十四個工作!」呂文達自嘲道。

與其說呂文達沒有定性,倒不如說是他還沒找到讓他有成就感、得以付出熱情的行業,才會在工作領域如此「飄泊」。談起自己豐富的轉業經歷,呂文達時有無奈,時有抱怨;但談起最愛的音樂,他整個人便眉飛色舞,意氣風發起來。過去在台北工作時,擔任男低音的他是台北世紀合唱團的一員,甚至還曾因老板嫌他為練唱要請假憤而辭職,足見他對歌唱的熱愛。「你不覺得合唱時所有的人都融合在一起,那樣的聲音真的很美麗嗎?」

說起來,惠明的陳淑靜校長還是最早發掘呂文達有音樂天份的人。那時呂文達還是個小學生,從來沒有正式學過鋼琴,就可以自行彈出一些簡單的曲子,令陳校長大為驚訝,於是便邀他到自己家裡親自傳授琴藝。可是那時還是小男孩的他正處於愛玩的年紀,總不肯好好下功夫練習,最後陳校長也就放棄了。

攝影:盧昱瑞、張煥宇提起惠明與陳校長,呂文達的感覺似乎有些複雜。他對陳校長是又敬又畏,覺得始終扮演著「嚴母」角色的她雖然很照顧學生,但卻不是那麼容易親近。至於多氯聯苯事件的發生,他認為惠明與陳校長固然不是罪魁禍首,但仍逃避不了道義上的責任。
「事情過了這麼多年,現在陳校長才想要組自救會,可是大多數受害學生都已經失聯了,根本就找不到。這些年來,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麼?為什麼沒有持續追蹤跟關心過我們?......現在組自救會,已經沒什麼用了。」

或許是長久以來生命中過多的挫折、橫阻與艱難,讓呂文達的人生態度有些悲觀。他抱怨惠明與陳校長在事件發生後,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對政府單位對油症患者始終不聞不問,亦十分不諒解。問他有沒有拿到油卡,他很快地搖搖頭,表示自己「對那種東西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去爭取」。幾年前,他背部再度長出了一個大膿胞,也是自費開刀解決的。

攝影:盧昱瑞、張煥宇「我有告訴醫生說,我以前中過多氯聯苯的毒,不過他好像也是把它當一般的膿胞在醫,也沒有再多問什麼......唉,我想他也是怕麻煩啦,如果他把我這個個案拿出來討論,可能會引發很多不必要的爭議,對不對?」問他是不是對政府的作為感到很失望,他只是淡淡地回答道:「談不上什麼失望啦,反正從來也沒有希望過。」

缺乏家人的關愛,身體的殘缺,以及油症的陰影,讓呂文達的個性有些退縮,尤其是在與異性交往時尤為明顯。未婚的他不是沒有遇過令他心儀的女子,但他總是將滿腔的愛意默默地放在心底,從不曾說出口。因為他擔心對方會嫌棄他。我告訴他,如果不特別注意的話,他臉上的坑洞其實並不明顯。他聽了之後只是苦笑:「那是因為我沒有把墨鏡摘下來。如果沒戴墨鏡的話,你就知道了。」

不過自稱是「懶惰的基督徒」、從不上教會做禮拜的他,仍以聖經裡上帝形容亞當「那人獨居不好」為例,覺得人生還是要有個伴侶才稱得上圓滿,希望自己未來能步入結婚禮堂,組織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庭。至於對象不論是明眼人或盲人,就算是外籍新娘都無所謂。「可是像我這樣沒什麼經濟基礎......結婚?......嗯,再說吧!」寥寥數語,像是隱藏了難以言喻的辛酸與無奈。

生命中不順遂的經驗,讓呂文達已學會在一次次的挫折、失敗與悲傷中,堅強地鼓起勇氣面對現實人生。他知道前面還有很漫長、很崎嶇的路要走,只是面對不可知的未來,他覺得自己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