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我陪母親回阿公家,有時她會帶我們去剖蚵仔。我的阿公半農半漁,他有田產也會下海,當時的大安港海墘村建立在小規模的經濟體上,說不上富足卻也能養活一村的人。而今三十年過去,一度說開發成濱海的遊樂場形同廢墟,村子裡留下的多半是老人,在城市賺了錢的人都已離開,進駐的工廠也不再提供老人家工作機會。
無論哪一個政黨,在臺灣的經營理念都相當一致,就是開發「未開發的地方」,盡力讓「經濟」高度發展,這樣的理念從國家經營的角度來看或許不能算錯,但其中隱涵有一個危機:我們認為可以為了整體國家的數字漂亮,略過另一群「為數不多的人」的人生。他們也許仍想活在那個農漁村所形構的小規模經濟體系中,卻被盲目的「一致性」犧牲了。
日前隨同中興大學人社中心的學者到彰化芳苑踏查,經過在地文史工作者的介紹,以及對部分當地居民的接觸,讓我至少感受到幾個層次的問題。宣稱92%供應農業用水的集集攔河堰,供水可以到達台塑六輕,卻無法進入像芳苑這樣的小地方;我們長期忽視並不需要石化工業的一群人,一群生物(如白海豚、大杓鷸)的生存權利;政府想盡辦法讓財團賺錢來提升GNP等數據,卻隱瞞眾多島民可能要付出健康的事實(看看中、彰、雲、嘉、高的空氣品質)。
前兩者涉及環境正義的問題,後者則可以說我們正在把未來「貼現」了。一場走山的災難其實是在粗糙的建設之初已暗藏危機,而在日後讓一個社區,幾輛車子身上付出代價,尤有甚者,是讓我們未來的子孫有了一塊花再多錢也清理不乾淨的毒物之島。我曾到過丹麥已達成零碳排放量的Samso島,它的經濟體系無法與大城市相較,卻吸引了絡繹不絕喜好自然的觀光客與為數不少選擇以農、牧、漁維生的住民。這意味著,那樣的經濟體或許也還藏有巨大的能量。我們的島的主事者,卻迷信「人口不斷膨脹」,到處設立「科學園區」這樣的模式。臺灣的天然條件,真的能維持這個小島永遠正金字塔式的人口增加?我們難道不能接受,有個溫暖的小農村、小漁村,讓那些願意選擇那樣生活的人,去過屬於他們的生活?
國家機器與財團宛如巨獸,歐洲行之有年的國民信託(National Trust)的邏輯正好提供了另一種救贖的可能性。一些團體正發動將白海豚的活動區域環境信託,以對抗國光石化進駐的活動。只要微薄的金錢,你就可以參與購地的認股,日後若通過購地計畫,則可像波特小姐為美麗鄉村留下的珍貴資產:此處將美、生態與人文風情,與全民共享,而不是毒害它,讓少數人富裕後連收拾都不必就離開。這個活動最動人之處,不僅在於為「無法替自己說話的生命說話」,還在於整個認股活動隱藏的詩意與溫柔的質疑。除了可以認股「河口」、「黑潮」、「招潮蟹」、「牡蠣」外,也可以認像「夕陽」、「觀浪」、「海風」這種「抽象股」。當然所有熟知西雅圖酋長被改寫過多次的那篇宣言的人都會聯想到,金錢是永遠不可能買賣海風的溫柔,以及土地的豐厚的,但也因此突顯了另一層次的隱喻:到底有誰能有權買賣這座島嶼、這片濕地?是誰給予政府如此大的權利,讓臺灣海岸幾無一處保有野性?
如果你不想要這塊地(可大可小,可以是芳苑、可以是七星潭),請賣給我們好嗎?這個「我們」是複數,是責任,是環境信託裡最重要的精神。如果政府要把我們的島變成毒物集散地,變成大家不願生下孩子後,讓他們生活在這樣價值體系下的島嶼......請賣給另一群價值觀的人,讓他們經營看看。讓他們有機會取代像王永慶這樣被政府與財團過度神話的價值體系,或許,就從芳苑這塊臺灣最大的泥灘濕地開始,好嗎?
作者後記:
因為這位養蚵阿嬤一直說,希望我們這群「教授」能把她的心聲說給大家聽。她在蚵場,不斷「祝福」我們會有「福報」的聲音在回程的時候縈繞不去。我回來以後馬上動筆寫了這篇短文,寄到《中國時報》。不是為了什麼福報,純粹是希望這樣一個平凡人的聲音政府能聽見。我們得尊重一些人願意以這樣方式過日子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