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靈魂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燃燒的靈魂

2010年05月16日
作者:楊家旺

我認為將梵谷的畫展取名為「燃燒的靈魂」是很傳神的。除了充份反應梵谷投入繪畫的驚人熱情,同時也將梵谷後期油畫裏那渦漩形的、燃燒火焰般的粗曠筆觸給呈現出來了。這種形神兼備的命名,格外難得。

梵谷在素描時,顯得迅捷速快,以致於有些素描人物的五官是看不見的,他也許只想捕捉當下的印象,輪廓,閃電般一瞥的形貌,要描繪細節,需要再看一眼,或多瞧幾眼,但他顯然不願意,他可能是擔心第一個當下的感覺被那些再看的一眼給破壞,所以他寧可不精確,也不願失去他想畫下的那一瞬間的感覺、印象、想法和所見。

照片裏是一隻黑角舞蛾(Lymantria xylina)毛毛蟲,我拍下祂的那一瞬間是什麼感覺,我已回想不起來了。我是刻意拍模糊的?還是意外拍模糊的?我已印象模糊。通常,一隻被拍摸糊的昆蟲照片,若不是在當下被從相機液晶螢幕裏被刪除,便是傳輸進電腦後瀏覽時被刪除,但不知怎的,這張照片竟被保留了下來。梵谷會不會也這樣呢?在瞬間捕捉到的畫面,成圖後,經過多年竟不記得當時的感動是什麼,只是捨不得撕掉或丟掉,久之,竟對這幅畫擁有愈發濃厚的感情?

後來,我才知道黑角舞蛾毛毛蟲是非常有名的農業害蟲,從日治時期就嚴重為害樹木,一直到現在,每隔幾年還是可能大發生。祂的食性非常廣,數十種木本植物的葉子都是祂的食草,因此,只要大發生,祂似乎不愁沒得吃,尤其人類廣泛種植的果樹,如龍眼、荔枝、芒果……等,都是祂的食草之一,因此,祂成了果農眼中的知名害蟲。

農業害蟲,對我這位昆蟲觀察者來說,帶有一種矛盾情結。祂到底是該死的昆蟲?還是該活的昆蟲?

有一回,我坐在一方池塘邊午餐,從一棵樹上掉下一隻毛毛蟲,那一瞬間,我本能地要找一截斷枝將祂撈上來,但是,等看清祂是「農業害蟲」──黑角舞蛾毛毛蟲時,我便突然住手了,我陷入矛盾,我為自己的住手感到不安,也對自己想要救祂的念頭感到不安。果農費盡千辛萬苦難以除盡的害蟲,我怎麼忍心還去救呢?我如何一邊感謝農友將照顧了一整年的水果吃進肚子,卻又仁慈地救起一隻農友為了照顧水果而恨得牙癢癢的害蟲?矛盾,讓我不知所措,我愣在那兒,任時間流逝。然而,這段時間裏,黑角舞蛾毛毛蟲竟憑藉池塘上的綠色浮植,一扭一扭地彷如一艘帆船,劃過水面,絲毫沒有被淹死的跡象!我突然發現,這種幾十年來人類想方設法都沒法讓祂絕滅的生物,這一點小小的意外,怎麼要得了牠的命呢?

為了避免矛盾再度發生,在野外遇見黑角舞蛾,我只會單純以昆蟲觀察者的角度切入。謙卑而冷靜地觀察祂。老實說,從正面去看祂的臉,倒有幾分可愛在裏頭。黑色頭髮燙成刺蝟狀,兩側髮鬢染成金色。眼似眉、眉似眼,眼眉不分的黑紋,顯得格外搞怪。那一塊倒三角形的塌鼻子,實在稱不上美,但是吐出舌頭的扮鬼臉表情,卻又增添了幾分俏皮。

我想起了在「燃燒的靈魂」梵谷畫展裏的一面牆上,寫著這樣一段文字:「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是確知的,但是映入眼簾的星星,能引發我的夢想。」我想要將這句話改成:「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是確知的,但是映入眼簾的昆蟲,能引發我的想像。」想像,是昆蟲觀察家不可或缺的,無關害蟲益蟲,單純觀察裏,想像的空間都是無限的。不過,即使考量了害蟲益蟲的矛盾關係,我相信昆蟲觀察家更能透過想像去突破這層困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