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三到鳳林接四位德國來訪的譯者,簡單的午餐後,由於時間有限,我遂開車繞到一旁的幾座菸樓,想讓他們看看臺灣菸田文化的遺跡。呂福克教授聊起他年輕時在菸田打工的經驗,興緻頗高。
餐廳附近就是少數曾獲得官方維修經費的徐家興菸樓,最早是大阪式菸樓,2003年縣政府城鄉局補助整修,不知道為什麼,竟任由建築師改造成「德式建築」。四個德國人繞著房子看了一圈,說,看起來有一點點像德式建築,但又不完全像呢。原來大阪式菸樓應該長什麼樣子?連解說牌上都看不到了。那真正的歷史建築,就好像小學生發現自己畫錯了作業似地,被懲罰性地塗改、重畫、遺棄。
心中轉念一想,或許應該去保存得最好的林金城菸樓,但由於會議時間在即,只好走順路的廖快菸樓。幾位德國人和我一同感嘆,菸樓附近的草坪剪得乾乾淨淨,而菸樓本身卻狀況不佳,真是可惜。梅儒佩教授走到很遠的另一端去拍一座鴿舍,他似乎對這樣的鄉村出現巨大的鴿舍的興趣,更勝菸樓。
與我同車的高立希與白嘉琳保持著客人的風度,讚嘆著花蓮美麗的風景,一直開到接近校園,逐漸看到民房一幢幢接連出現時,高立希才似問非問地說了一句:「這裡看起來小偷很多的樣子?」隨即可能覺得自己踰越了客人發言的界限,又復沉默起來。他問我田間的白鳥是否是crane,我說不是,是egret,鷺鷥。我的心情像被淋濕的鳥羽。
周日我從台北趕回花蓮璞石的講座,因早上有事,所以只能早到一小時,遂站在樓梯間聽東發條例的座談。彼時已是開放討論的時間,我聽著參與的人每一發言就提及花蓮的美,彷彿那是一種咒語、一種懺悔、一種最後我們可以拿來抵抗官僚良心的物事,心底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傷。
那些語言,我在花蓮這八年來聽過的,足以寫成一部辭典了,每個住過花蓮的人,都變得非常善長表達自己對花蓮的愛,至少在言語上是如此。只是在我的心底,總有小小的懷疑。美與獨特,是否是考驗我們善待一個地方的必要條件?難道我們的故鄉是窮山惡水時就不用捍衛?而當我們自以為充滿情感地宣稱自己的故鄉(或居處)無可取代美麗的時刻,其實忘了自己宣誓的是安全無比的「愛」,無人會反駁,也無從比較,因此那樣的愛的語言,或許比代筆的情書還要廉價。
我總是一邊愛上我住過的地方與居室,一邊恨我住過的地方與居室。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恨一個地方時,才會產生愧對此地的羞恥感。我因此始終恨花蓮,也深覺得愧對花蓮,並深深訝異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坦然、輕易地說自己深愛花蓮。(最輕易的,莫過於那些政客,不是嗎?他們說的時候,有的還會掉淚呢。)
初到花蓮的時候,近四年我是住在學校外頭的學生宿舍裡。既住過較昂貴的「偽農舍」,也住過違法招租的「真違建」。這些其實根本從未申報租賃所得的「農舍式學生宿舍」裡,房東常常不會優先考慮的是居住者的生活品質與安全性,美學更是奢侈的事。我曾因開學後太晚找房子,住過位於烏杙的農舍。房東人很不錯,不過房間僅有一個出口,唯一的對外窗也加裝了鐵窗。那肯定是幢違法招租的宿舍。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看過這些違反租售良心、違反建築法規、違反土地美學的奇妙建築,被我們的公權力拆除過(我想全臺大學附近的「宿舍」皆是如此)。做為一個老師竟沒有起而控訴,我因此深感愧疚、可恥,覺得自己根本不夠資格宣稱愛花蓮。
「這裡看起來小偷很多的樣子」,我願意相信高立希教授這句話是開了鐵窗農舍的小玩笑而已。但那裡頭或許暗示了我們對居室的不在意,我們自我宣稱對地方無盡且無私的愛,其實也帶著近乎縱容的寬容。我們一面宣稱自己深愛某塊土地,一面又用行動來證明自己多麼恨這塊土地(所以我們選出了這樣的縣長,不是嗎)。那寬容的愛裡,也有我們不知不覺加諸其上的恨意,而這次,選擇在一個在故鄉求學的年輕孩子身上體現,奪去他的性命。如是而已。
如是而已嗎?
近日心理狀態陷於低潮,正認真地思考將這個空間封閉的可能性。一面則因為自己在腦中構築了不少小說的構想,又復陷入這些人物的人生中。但那些人物,可是我虛構出來的啊。我為自己虛構出來的人生哀傷,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我們的身邊,總是頻繁地出現莫名其妙,卻真實異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