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湖之美
和女兒搭乘台汽客運陽金公路線的車子,在竹子湖站下車。
竹子湖是一個座落在山谷中的小盆地,環繞在它周圍的山嶺有陽明山、七星山、小觀音山和大屯群峰之間。
在竹子湖派出所對面,有一個大觀景台,可以清晰地瞭望台北盆地淡水河及基隆河盤流交匯的美麗風光,尤其,傍晚時分在這裡看夕陽更是最佳的享受。
這裡是竹子湖山谷的上緣。若我們沿著陽金公路直走,左轉繞進巴拉卡公路不久後,更可以從路旁的觀景台完整地看到竹子湖梯田的秀麗容顏,配上小油坑的奔騰蒸氣,是一幅對比美妙的風景畫。
如果要遠眺竹子湖,則紗帽山頂是最接近的合適位置。
當我們從遠處、從旁邊窺探這個美麗的山谷時,谷中田野間的海芋在春風拂面時,也以伸展的佛焰苞迎接我們的光臨。
因此,竹子湖不僅可以遠眺,更是走入其間,體驗農村景緻和百花齊放的壯麗場景。當然,最好是用走的,以舒展的肢體去感覺竹子湖的空氣中飄蕩著的清新氣息,而緋紅艷麗的櫻花盛開、海芋田一片怒放的雪白花朵,則是視覺上的最佳饗宴。以前的當地人說:「草山風、竹子湖雨」,即說明了竹子湖在冬季東北季風來襲時的多雨特徵。
在陽明山區,每年十月中旬至次年四月東北季風來襲時,乾冷的空氣在東北海域順道挾帶經過台灣東部海面的上昇暖流造成的豐沛水氣,遇到山嶺後水氣即會上升冷卻而降雨,所以造成陽明山區的雨量分布,隨山嶺東北方的迎風面先增後減的現象。
竹子湖年雨量超過5000公厘,比起鞍部4000多公厘,大屯山、陽明山的3000多公厘,士林還不到2000公厘的雨量都多。
我們隨即漫步進入這個陽明山區中最特殊的山谷,讓遠眺中的美麗梯田景觀攤開在眼前。
◎竹子湖探源
「竹子湖什麼時候開始有人住呢?」女兒問。
「據說在乾隆初年時,大陸來台移民泉州安溪人高、曹二姓人氏來這裡打山豬,發現竹子湖的土壤肥沃,就舉族遷來此地開墾。」
「這裡有野豬啊?我們趕快去找?」女兒聽到野豬,立即眼晴一亮。
「乾隆初年離現在兩百多年了,所有的野豬也早被貪吃的漢人抓光了。竹子湖原本是森林還是包籜矢竹林,並不清楚,有可能史前人類在此打獵時還是森林,後來,可能因火燒、砍伐或焚墾等人為干擾而使森林消失,包籜矢竹隨即入侵佔領此地。」
「這裡為什麼叫竹子湖呢?是不是曾經有許多竹子?」女兒問。
「根據安倍明義著的『台灣地名研究』上說,竹子湖的名稱由來是水田的周圍有茂盛的竹林,其狀彷彿湖泊,因為是有竹子的凹地,所以才叫竹子湖。我覺得如果整個山谷如果都是箭竹林,風吹過竹林時,竹葉搖曳生波的樣子,當更像名副其實的竹子湖。」
「我還以為以前真有個湖呢?沒想到竟是一些竹子。」女兒好像有點失望。
「是有個湖啊!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經,在幾十萬年前附近大屯火山和七星火山爆發,流出的熔岩流和噴出的碎屑岩流,就像兩個火山在牽手合力圍住一個山谷,當這山谷中的流水去路被堵塞時,就形成了一個地質學上稱呼的『火山堰塞湖』,不過,後來滿溢的湖水逐漸將下方切割出一個缺口,水流乾了,湖中堆積的砂質凝灰岩層風化成土壤後,長出森林或箭竹林,又被先民砍掉或燒掉,開墾成田野,不久後,就變成今天竹子湖的這副模樣了。」
「那些梯田如果都裝滿了水,遠望波光粼粼的樣子也很像湖啊!」女兒想像著。
「以前種水稻的時候就是這樣啊!」
「那現在種什麼呢?」女兒問。
「我們過去看看。」
◎台灣最早的賞櫻聖地
走環竹子湖的道路,經湖田國小後,可以看出路是繞著山谷邊開的,石屋或房子也都建在路的兩旁,可見,這條路應該有相當歲月的歷史了。沿途,路旁和附近山坡的櫻花正盛開著,緋寒櫻和八重櫻較多,偶有白色的吉野櫻。
竹子湖曾經是台灣最早種植櫻花的地方,約在1900年左右就開始有少量緋寒櫻和吉野櫻的種植,而後又陸續有種植,使竹子湖成為日治時期最著名的賞櫻聖地,但由於竹子湖的雨量過高,也曾發生過栽植日本櫻花全部失敗的記錄,日治後期,陽明山中山樓及公車總站附近的櫻花也漸漸興起,和竹子湖共同成為台北附近的賞櫻勝地。
「你認為賞櫻花這種活動在台灣該不該提倡?現在很多遊憩區都流行種櫻花,把我們台灣本土的樹都忘光了,這樣下去,我們這裡和日本到底有什麼不同?」女兒憂心忡忡地說。
「緋寒櫻是本土的櫻花啊!賞櫻活動的盛衰,該是一種旅遊市場機制決定的事吧!大眾傳播媒體居於引領賞櫻風潮的重要角色,然而,人心中的內在文化趨力才是決定他要去賞櫻還是從事其他活動的主要因素。」
「我們的文化有叫我們去賞櫻花嗎?」女兒問。
「在我們台灣的傳統文化中,並沒有賞櫻花這種傳統,即便在台灣各地有產櫻花的地方,也只是將櫻花當成眾多樹木之一種,並沒有刻意把它們拉出來,在特別的季節裡欣賞其花朵之美,然而,日本據台以後,不但在政治、經濟、社會上實質統治台灣,甚且在文化、教育、生活上的影響也無孔不入地滲透移植而來,賞櫻花就是一項文化移植的典型例子,其實,連我們吃的飯都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竹子湖也曾參與這項生活文化的改造運動呢!」
走在暮春三月的竹子湖,賞著路邊艷麗而嫣紅的櫻花時,不期然一大片柳杉林出現在右側的山坡。柳杉是陽明山區主要的造林樹種,這也和日治五十年的統治脫離不了干係,因為,柳杉也是從日本移植過來的。
◎蓬萊米的原鄉
拐到右邊一條往頂湖的安靜小路上,立即脫離了車輛的干擾,兩旁農家的苗木田整齊有致,小油坑的蒸氣彷若昔日田野間的炊煙,自右前方遠處嬝嬝升起,好像重新走回過往台灣鄉間的感覺,喚起了遙遠而美好的往日情懷。
到了路底時,附近都變成了海芋田。
「你不是說這裡以前種蕃薯嗎?怎麼現在變成海芋了?」女兒大惑不解。
「原本竹子湖是旱田,當然只能種一些蕃薯、雜糧等,後來,水圳開通後,台灣的主要農產品:水稻,就上場了,清朝時,從大陸引進台灣的稻米品種非常多,大部份都是種俗稱『尖仔』,即屬於在來米那種性質的稻米。」
「我們不是都吃蓬萊米嗎?怎麼變成在來米了。」女兒插嘴。
「我還沒講完,甲午戰爭後,清朝戰敗而割讓台灣,日本統治者進駐台灣後,發現台灣產的稻米不合他們的口味,於是,委託台北廳農會引進日本的米種在台北縣市等地試種,結果有的地方成功,有的地方卻失敗,後來,可能因為竹子湖這裡海拔高約600多公尺,氣溫和日本相近,且因地勢封閉而冬暖夏涼,不僅可隔絕外來品種的雜交,也可防止病蟲害的入侵,加上火山岩石風化成土壤後富含的有機礦物質等因素,因而在1923年時,日本政府選定竹子湖為引進的中村種稻米原種田,將竹子湖生產出的原種稻米以強制的方式推廣分配到台灣各地去給農民種植。」
「我們好像沒有吃過什麼中村種的稻米吧!我們吃的蓬萊米是從哪裡來的呢?」女兒問。
「其實,當時推廣種植的中村種稻米就是我們現在所稱的蓬萊米。在1926年時,竹子湖的種米參加當時大日本米穀會第九次大會,得到稻米改良競賽的第一名,當時的台灣總督伊澤多喜夫就將這米命名為『蓬萊米』,竹子湖自然也成了蓬萊米的原鄉了。」
走著走著,又繞到了環竹子湖的道路上。
女兒說:「這裡四面都是山,當時,要把米送出去也很辛苦吧?」
「是啊!他們先要把米挑到草山去,再用牛車載到北投火車站,再用火車及汽車配送到北部各地的農家。後來,在1925年時,這裡的農民自己開了一條竹子湖到草山的牛車路,才稍稍減輕人力搬運的負荷。1927年,台北州廳出錢,本地農民出力,把牛車路築成了汽車路,竹子湖的原種蓬萊米也經由更方便的交通運輸傳向了台灣中南部各地,而成為最多農民種植的優勢品種了。」
「台灣的農家被強迫種植蓬萊米之後,對他們的生計到底是好還是壞呢?」女兒問。
「在日本時代,由於日本人吃米很挑剔,只喜歡吃蓬萊米這類的米,因此,當台灣試種蓬萊米成功之後,由於蓬萊米可以銷到日本內地去,因此,改變了台灣農業生產結構的主軸,即是農民不一定要種甘蔗,如果甘蔗的收購價格不好時,即可改種蓬萊米,不致於因種在來米而沒有收購者,而淪為只能種甘蔗而被低價收購的命運。」
「為什麼種甘蔗會被低價收購呢?」女兒問。
「當時,台灣流行一句俗諺:『天下第一憨,種甘蔗給會社磅。』即說明了當時甘蔗收購價格常會低落,甚至,收購的日本會社會在磅秤上動手腳,使秤出來的斤兩短少,當時在彰化二林曾傳出『三個保正八十斤』的笑話,就是三個保正一起跳上會社收購甘蔗的磅秤,結果才秤出八十斤的重量,我們普通一個大人就不止八十斤重了,何況還三個人一起秤,由此可以想見當時對農民的壓榨了。」
「既然這樣,大家就種蓬萊米就好了,何必種甘蔗呢?」女兒說。
「當時還有一句話:『米糖相剋』。往往米價好時糖價即跌,糖價好時米價則差,依照市場法則,供應量少則價格高,量多則價貶,因此,蓬萊米的推廣也使得台灣的農民有多一個選擇的機會,況且,蔗田和稻田很容易轉作,所以,蓬萊米也是改善農民生計的一種重要作物呢!」
◎海芋花海
繞著環山道路,繼續前行,經過房舍較多的水尾後,高大而美麗的柳杉林又出現在眼前,我們選擇了左邊伸入梯田中間的道路,兩旁在陽光下閃爍著波光的水面種著整片的海芋,南磺溪的源頭小溪正從田間潺潺流過,溪兩旁不規則的小菜田一塊塊的羅列,路旁的小店有蕃薯湯、炒青菜和竹筍湯等小吃。路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海芋,天南星科,馬蹄蓮屬,適插花、盆植及居家佈置等
海芋生產區:12公頃
主要產銷班班員:30人
每年可生產 600萬支切花
台北市政府建設局
台北市農會北投區農會輔導辦理」
路旁有本地居民在賣含苞的海芋,也有讓觀光客體驗採海芋樂趣的農家,有的海芋直接種在水裡,有的則是種在小缸中,而再放置在水田中。
在談話間,眼前大片壯觀的海芋田又將女兒的思緒從遙遠的歷史想像中拉了回來。
「竹子湖的蓬萊米固然種得很好,但是,一年只能種一次,其餘的時間水田就閒置在那裡,有點可惜,所以,在1945年以後,當時管轄竹子湖的陽明山管理局便獎勵農民種植蔬菜,後來,竹子湖的環山產業道路開通後,這裡更變成高冷蔬菜的專業區,這裡的農民也不再種蓬萊米,正式變成了沒有蓬萊米的蓬萊米之鄉,近十幾年來,隨著台灣經濟發展的腳步,花卉市場也隨著興盛起來,這裡的許多農家便敏感地迎合時代潮流的脈動,改種花木,台北市北投農會也輔導農民種起海芋,竹子湖才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在遊人如織的這條路上,許多農民都將含苞待放的海芋裝在桶中販售,還有許多五顏六色的各式花卉,也有農民將用塑膠布搭成的室內栽植場開放,讓遊客進入裡面自由選購。
然而,各種奇異色彩組合成的田野華麗氣息,似乎和原初竹子湖本質上的地理特色不太搭調,但卻能維繫這裡居民的生計。
在資本主義商品社會氾濫的台灣土地上,自由市場使維持地理特色和發展高價的商品間,是存有很深的矛盾。
※ 本文轉載自「陽明山之旅」,陳世一著,晨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