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時,你有無在野外旅行,體驗過出生入死的探險?
「人的求生慾,在此時發揮無遺。雖然大家已將近休克狀態,仍然沒人停下腳步,而機械化的移動著,一心要將這條命保存出山。漸漸地,大家起了幻覺,不時將大石頭看成房屋,樹枝倒木當作獵寮,空歡喜幾場,失望幾乎變成絕望。」
這是三十多年前,一位十七歲少年撰寫發表於《野外》雜誌,「斯馬庫斯古道歷險」(1977)一文的摘錄:
尚不及弱冠的高中生,便有如此驚心動魄的冒險敘述和文筆,這人是誰呢?他就是最近甫在南澳山區辭世的林克孝。
那年高一寒假,天寒地凍的元月,克孝跟成功高中登山社的六位同學相約,仗恃著年輕的旺盛體力,決心橫越斯馬庫斯古道。這條路探查的山友並不多,攀爬過的,多半也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他們年紀輕輕,竟敢深入陌生的山區,委實讓人捏把冷汗。綜觀台灣山岳的攀爬,遑論現今的年輕人,就算同一時代的高中生,有此勇氣者幾稀。
當時古道探查還未流行,我後來一直忘了探問,資訊不發達下,他們到底何來見識,又從哪裡獲得斯馬庫斯古道的資料。還有當時,每個同學又要如何說服自己的家人,才能果斷地結伴前往。
九月六日出殯之日,克孝的父親,袖珍博物館創辦人林文仁,在追悼儀式裡感傷地回憶,克孝在國小一年級時,全班到圓山動物園遠足。他因喜愛繪畫,看著動物忘情地寫生,後來落單了。糊塗的老師未清點人數,便帶隊返校。他竟一個人,沿著昔時猶是大排水溝的新生北路,走回長春路的家,從小即發揮了找路的本領。後來,林父也常帶他到台北郊野爬山,還曾在七星山迷路。
父親熱愛山林,常會影響孩子的性向,甚至決定他一生的生活價值。但一般孩子到了青少年時代,常因課業繁重,逐漸與野外疏離。克孝相當特別,仍繼續熱愛山野活動。國一時不僅參加溪阿縱走,日後就讀成功高中,還籌組登山社團。高一時橫越聖稜線,高二時更有了斯馬庫斯古道的踏查壯志。這些事蹟,都讓人看到克孝對山的癡愛,充滿與生俱來的自然原力。自然教學多年,在現今七八年級的孩子裡,我也只見過一位擁有這等天賦。
其實這條古道並不難爬,但那一年他和六名同學遇到了惡劣天候,因而有了較為艱困的旅次。我為何會特別提起這段往事,因為克孝日後談及為何長年來去南澳山區,常會溯及這段少年時期獲救的往事。更因為,1991年寒冬,我和焦桐、陳列、馮建三等友人前往時,走過同樣的古道。同樣遇到惡劣天候,也有著相似遇險的境遇。
最巧合的是,那回橫越前,我浪漫地編了一本這條古道探查的小冊,裡面不僅收錄早年的古道地圖,還有許多相關的攀爬記錄。其中第一篇便是克孝撰寫的遇險文章。
當大家坐在古道最高點的雪白山山稜,筋疲力竭地休憩,還有找不到水源和路徑,因而坐困山谷時,我都氣定神閒地那出小冊,一邊看著文章對照地圖。此時還被大夥嘲笑,已經大難關頭,還在紙上談兵。
那次我們的隊伍經過斷崖時,有人深陷崖谷險遭不測,有人被大量落石滾滾追擊。因為一路倉皇過關,回去後,對這篇遇險的文章更懷有奇妙的共鳴,一直保存在檔案夾裡。後來寫了「斯馬庫斯探勘」,發表後,隨即收到了克孝的來信,提出我在記錄上的可能錯誤。那是初次接觸克孝,也才赫然發現,自己驚奇拜讀的文章,竟是他十七歲時的行山經驗。
1979年暑假,建中高二學生,已然有文藝青年特質的楊照,花了大約十天的時間,在梨山和武陵農場間徒步往返。年過半百後,楊照回憶,「孤獨、走路、深山,一條不可能不應該存在的路,這些都是我少年時認定跟詩有關,最浪漫的元素。」
年代相近,十七歲時林克孝的古道橫越,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詩之旅。他選擇以探險,尋找那條可能應該存在的路。以面對險境和絕望,淋漓地表現自己年少的狂狷。整個古道的橫越,就是一首探險的詩。
克孝和六位同學是如何走過的呢?接下來,我要從這篇四千字的短文擇錄幾段。從這些記述,讀者或可從他年少時攀爬山林的心境,更加了然他日後屢屢前往南澳探險的精神吧!
雖說年輕氣盛,此回行前的登山準備,卻已做足功夫,因而文章一開頭,便毫不拖泥帶水的切入,十足展現克孝不僅是位早慧的岳人,更擁有成熟的綜觀視野和文采:
斯馬庫斯古道,是隨著雪白山發跡而引人注意的路線,然而一般登山隊登雪白山後便原路退出,真正走完古道全程的不多。我們持一份九小時完成的資料和一份五萬分一等高線圖,在風雨中掙扎了十八個小時,才能僥倖完成。我們不否定前人資料之準備,只是覺得太幸運了。
我為何未會對此文情有獨鐘,除了起頭展現不凡的登山激情、遭遇相同危險的情境。一開始走進去後目睹的蓊鬱森林,也一如他所敘述的森冷、溼漉。當年我雖已有數本文學著作,但都不見得有此書寫山岳的精確文筆:
高度正值森林茂密處,所以仰不見蒼穹;又因溼陰,菁苔至少五公分厚,空氣凝重得很難受,所經之處均是支稜尾根,坡陡而彎來彎去,方向不易把握……….
我們經過時棧道和獨木橋大部份都朽斷,天雨路滑,走來有點驚險。同時倒木往往截斷路面,有的樹徑一公尺以上,既不好跨,又不好鑽,加上山崩、谿水將路基流失,形成重重阻礙。……..
誠如克孝所言,走進這條古道,馬上被北台灣中級山的潮溼陰鬱所籠罩。松蘿苔蘚密佈,一條條彷彿精靈披覆著樹毯,檢視著你的到來。電影《魔戒》裡那些幽黯森林的畫面,恐怕都不及此。
從未想到,我們的境遇竟是如此接近。都努力地找路,都在半途遇到大雨,卻也都迷失了。那一年在寒夜的大雨中,我們就著一塊斜坡,勉強撐起營帳過夜,裹著雨水溼透的睡袋,強撐著到天明。他們的運氣更差,半夜中,找不到可能平坦露宿的地點。在這段不知位置和前方的摸索過程裡,克孝生動地描述了七個高中生的惶恐:
….藉一點點光線找路,大家已是全身溼透,心力俱疲,一坐下休息便冷得受不了,有的已是半睡眠狀況,只有叫大家互相注意不能昏睡過去,硬撐著摸黑。
…….走到九點多還在深山中。幾乎每人都有輕微抽筋現象,有人體力已呈不支,面色蒼白,只靠一股毅力在走。有人主張先找個營地挨一夜,明天原路撤回。問題在連可以挨的地方都沒有。
幾乎每個人都有墜崖記錄,幸好草樹茂盛,最多滾個五六公尺,東西掉了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它滑落,心裡想只要保住命能回去就好了。
到了午夜,他們實在過於疲累,不得不取出哨子猛吹,尋找可能的援助,卻無任何回音。絕望下,勉強找到一處約三十度的平緩空地紮營,就著溼透的衣服和睡袋過夜。隔天醒來,才驚喜地遇見上山打獵的泰雅族獵人。獵人引領他們,安然抵達了台灣最原始的部落斯馬庫斯。幾個大男生在這兒受到熱情款待,滿懷獲救的感激。
或許是中級山林相錯綜的森林,或許是泰雅族人深山部落的經驗,在這次的山行後,少年林克孝對北台灣的隱密山區,終而有了生命裡最重要的印記。盡管日後還有攀岩、海外山健行的經驗,甚而激起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壯志,但最終,他還是回到北台灣,在陰森的二千公尺中級山,在枝椏密覆的草莽中,持著山刀,翻尋著自己的古道,完成自己的長征。
古道那端,沙韻或許是路的盡頭,但開頭應該是這裡。這樣發亮的,永恆的,詩一般美麗的十七歲。